蔡美月过来坐在两位表妹中间,摸了摸余嘉莉和余嘉萱的脸:“你们哥哥说,你们要去美国求学?”
嘉莉和嘉萱点头,蔡美月说:“好好读书,女孩子多读书,才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
大姨听见这话,立马转过头来看她:“你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离婚不说,还专接离婚官司。知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你?还要带坏妹妹们。”
“是跟您在一起的那些太太吗?”蔡美月问她大姑。
“是啊!你不知道她们背后说得多难听……”
“她们说的话,连宅院大门都出不了,对我有什么影响?”蔡美月哼笑一声。
大姨脸皮抖了抖,跟这个侄女是说不通了,转头跟蔡运亨说:“运亨,你不要听嘉鸿的,他是余家的长房长孙,余老太爷疼他疼到骨子里,怎么闹都没事,你不一样,你要是真跟你爸闹翻脸了,当心他真的全然偏向你那两个弟弟。”
蔡美月站了起来,往蔡家大太太身边坐下:“大伯母,您看我大姑也担心大表哥,为了别让大家担心,我觉得要不您跟大伯离婚吧?我帮您打官司,分大伯的一大半家产?打赢了官司,大伯爱怎么宠红姨就怎么宠红姨,他全部财产都给红姨生的那两个孩子都无所谓了。”蔡美月分析为什么她大伯母可以获得一大半的家产。
“我跟您说,虽然《大清民律草案》并没有正式实施,但是后面北洋政府、乃至国民政府均参照其修缮法律。其中一条‘妻于成婚时所有之财产及成婚后所得之财产为其特有财产。’这是指妻子的嫁妆和嫁妆以及妻子在成婚后的劳动所得,都是妻子的个人财产。我们都知道大伯在那一场危机中能东山再起,其一是您变卖嫁妆之后注入,第二是您为了大伯远赴南洋去余家求来了资金,让大伯可以东山再起。在危机过去之后,小姑父家分批退出了资金。但是,您有没有退出?我想没有吧?我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进行法庭辩论……”
蔡美月正说得起劲,说着说着,见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身后,她转头往后,她大伯黑着脸,她爸面无表情,她小姑父对她温和一笑……
蔡家大爷昨天听见宝贝外甥说那一番话,今天他私下跟弟弟抱怨外甥不像话,他弟弟问他:“嘉鸿哪一句说错了?”
又碰到妹夫来找弟弟,被弟弟拉过来吃晚饭,出书房门就听大侄女跟他老妻大放厥词,气得他快七窍冒烟了。
蔡美月站起来,她看着她爸:“爸,大姑担心我大伯宠妾灭妻,我跟她们分析,别说道德的底线应该高于法律的底线,就是按照大清、民国和大英的法律,大伯母这一房也该占财产的大头。让她们安心,不用太过于担心大伯母母子会因为大伯的宠妾灭妻而损失巨大。我只是站一个律师的角度举个例子,没有别的意思。”
“混账!”蔡家二爷怒道,“整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爸,我整天琢磨律法那些事。”蔡美月笑嘻嘻地说,“女子做律师,比男子难多了。第一,认为我是女人打不好官司的人多。第二,就算请了我打官司,连大伯家的报纸,笔下也是在说我长得如何,而不是我素养如何。第三,想之前我当庭辩论的时候犯了错,就被人无限夸大。所以这些都促使我要比男子花更多的心思在专研技能,如何更好运用律法上。”
蔡家二爷的孙女,穿着粉色的蓬蓬裙的一个可人儿,噔噔噔跑到蔡美月的腿边抱住了她大姑姑的腿,仰头:“大姑姑,我要跟你一样做大状。”
蔡美月弯腰抱起侄女:“乖宝,你这是继承阿公的衣钵。”
侄女看着蔡家二爷:“阿公,我也要做大状。”
蔡家二爷过来抱过孙女:“宝儿,做大状很苦的,女孩子做大状比男孩子更苦。”
“我不怕苦,我跟大姑姑一样。”蔡宝儿很坚定。
“好,以后让你姑姑收你为徒。”
蔡家大爷觉得自己一定是发疯了,才会来跟弟弟抱怨外甥,就他弟弟养了两个离经叛道的女儿,还想把孙女也养得离经叛道,只怕心里真想鼓动他老妻跟他打官司离婚,借着这个机会,来一个推动香港妇女地位的变革,不管成不成,他又有一大功绩了。
“还愣着做什么,一起吃饭了。”蔡家二爷说。
二舅舅这么吩咐,一下午喝了一肚子水的大姨三姨要去洗手。
看见大姨三姨一走,嘉莉立马去拉她妈的手,悄悄问:“妈,嫲嫲真的替大嫂算过,她命里有四男三女?这么生,会不会要命啊?”
嘉莉问出了叶应澜害怕的问题,大太太笑:“你阿公说富烧香穷算命,家里除了结亲要合个八字,其他的都不许去找人算,你嫲嫲怎么可能给你嫂嫂去算命呢?你大姨找了算命的算了,她巴望的男丁来了没有?”
“这样啊?您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嘉莉笑。
“那不是你哥说他要七仙女吗?我要是那么说,你大姨不当场找人算命?哄她了就好。”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大姐,大太太给女儿儿媳使眼色。
余嘉鸿让叶应澜坐蔡美月边上,蔡美月往余嘉鸿那里看:“嘉鸿,你把应澜往我身边送,不怕我鼓动她跟你离婚?”
“如果应澜想要跟我离婚,要么是我做错了,要么是她想要追求新的生活。无论哪一种,我都希望她有勇气提。”余嘉鸿回了大表姐,他替叶应澜夹了一块鱼,“这个烤鱼是二舅妈的拿手菜,你试试。”
“啧啧啧……”蔡美月说,“今天你的话我记下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二舅舅让你失望了吗?我爸让你失望了吗?”余嘉鸿问她。
“最不该让我失望的,应该是大伯了,最终他让我失望透顶。而我最希望的是大伯母……”蔡美月看向蔡家大太太,然而她的大伯母没有抬头。
在蔡美月身边的叶应澜能感受到她的惋惜。女人如果自己不愿意走出来,别人还有什么办法呢?
余嘉鸿跟蔡运亨说:“大表哥,今天的事,你跟大舅舅和二舅舅,还有我爸说一下。大舅舅是本地华商的支持,二舅舅那里是政府方面,我爸那里,我得让他掏钱。”
蔡运亨抬头跟几位长辈说起刚才的所见所闻,和他们商量下来的打算。
蔡家二爷抬头:“运亨、嘉鸿,你们这个想法非常好。英国人正在担心大量难民涌入,香港承压。现任港督在谈及香港治理的时候说过,英国无论哪一处的殖民地都不像香港这样,与其母国保持了最为紧密的联系,当年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全城华人沸腾。英国保持中立,但是对在港华人支持内地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不想华人子民离心。所以不会关闭口岸,但是忧心难民涌入,香港不稳,急需纾解之道。我会全力支持。大哥,你说呢?”
昨日只是个设想,今天儿子和外甥已经谈出了个具体的方案,他怎么能不支持?蔡家大爷也点头:“正如你们说的,国内现在工业生产几乎停滞,工业品稀缺,如果能在香港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源源不断地输入国内,也能缓解国内的燃眉之急,可以支持国内抵抗侵略。只要你们做,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做对的事。”
蔡家二爷转头跟女儿说:“你全权负责跟你大哥和表弟的合作,他们有需要我们用到的人脉,无论华洋,我们都尽力解决。”
“爸,您放心。我一定全力支持大哥和嘉鸿。”蔡美月正色说道。
这事定下了基调,大舅舅站在华商的角度说事,二舅舅则是从洋人角度分析,分析了当前香港的局势,需要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助国内。
余嘉鸿走过去,给大舅舅倒了一盏酒:“大舅舅,我敬您一杯,希望您能真能全力给大表哥支持。”
外甥这么说话,蔡家大爷不太高兴了,他沉声:“怎么,你怀疑我连亲儿子都不支持?”
余嘉鸿笑:“人啊!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明日晚宴,您能以大表哥为重,带着大表哥应酬?我在星洲,我阿公都带着我去泉州同乡会,看人宗族处理事务,恨不能跟所有人说以后要继承余家的家业,他老人家难道不知道我上头还有我爸和我叔,我还有堂弟?这是从内心的偏爱偏疼偏心,他老人家就是控制不住。”
“大哥,你外甥的意思,明天晚上,你别时时刻刻带着你小老婆,也让运亨露露脸。”大太太横了儿子一眼,“跟自家舅舅说话,用得着拐弯抹角吗?”
“大舅舅。”余嘉鸿端着酒杯。
大舅舅站起来:“你们全好人,就我一个恶人,是吧?”
二舅舅也端起杯子,站起来:“大哥,这话怎么说的?没有大哥大嫂,哪儿有弟弟妹妹们的今天?来来来,咱们全家都敬一下哥嫂,蔡家真的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弟弟妹妹们就期望大哥一脉都有出息,兴旺发达。”
全家站起来,拿起杯子对着大舅舅,大舅舅端起酒杯,看向外甥又看弟弟,一口喝下。
二舅舅和余嘉鸿同干了一杯。
夜里行车蔡家两位爷怕不安全,二舅舅家也没那么多车子和保镖,蔡家大爷让自己的车和保镖送两位妹妹回去,他上了老妻的车。
看着太太已经几乎全白的鬓角,他心头唏嘘,柔声说:“秀英,我们都老了,我至今还记得运亨出世的时候,你出了月子,带着运亨回娘家住几天,我去接你们娘俩,我接过襁褓,掀开盖在孩子头上的纱巾,亲了又亲,我爹给孩子取名运亨,说老二就叫运通,我开了商行就用这个名字……”
蔡家大太太听着他的话,拿出手帕擦着眼泪,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她只擦眼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不疼运亨和运通?运亨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也让他担任银行董事总经理,给他位子和权限,只是他跟你一样,敦厚又心软,谨小慎微,没有决断能力。所以我一直不放心他一个人做事,想着我活着一天就看护他一天。”蔡家大爷苦涩地笑了一声,“最终,却落得一个有了小的,不要长子的名声。难道你也这般看我?”
蔡家大太太低头不语,蔡家大爷幽幽叹息:“我自问,我对不起是你和红莲,是我太贪心……然,对孩子,无论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四个儿女,还是说红莲生的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都是我蔡皓年的亲骨肉,哪里舍得分轻重?”
母子俩的车前后进家门,到了正楼大门口,门口一对双生子眼巴巴地等着。
蔡运亨先从车里下来,看见两个弟弟问:“运顺、运畅,怎么还没睡?”
双生子看见母子俩的车,眼里难掩失望,其中一个问:“大哥,爸爸没回来吗?”
蔡家大爷从车上下来,双生子看见,笑逐颜开,奔跑过去:“爸爸!”
蔡运亨见二姨太从里面出来,他叫了一声:“红姨。”
“大少爷。”二姨太对着蔡运亨点了点头,站到了门口。
蔡运亨站着等他妈,看着两个弟弟跟父亲说在学堂里今天得了什么奖。
蔡家大爷高兴地说:“运顺和运畅真厉害。”
二姨太看见大太太下来走过去:“大姐。”
“孩子们还没睡?”蔡家大太太问。
“是啊!今天得了学校的奖励,非要等爸爸回来,不肯睡。”二姨太解释。
蔡家大太太看见等在门口的儿子,走过去。
蔡运亨扶着自家亲妈往里走,蔡家大太太转头看,双胞胎一左一右牵着男人的手,男人低头看孩子,转头看李红莲。
蔡家大太太从怀里把刚才擦眼泪的帕子拿了出来扔进了家里的垃圾桶里。
走到楼梯平台,两个孩子在母子俩身后说:“大妈、大哥,晚安!”
蔡运亨回头:“乖,晚安!”
蔡家大太太也回头,她仔细看两个孩子又看自己的儿子,她笑:“晚安。”
蔡家大爷看着老妻,说:“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小五的宴会,你肯定要早早到场,早点睡。”
“知道了。”蔡家大太太转身往东去。
蔡家大爷手牵着孩子和二姨太往西楼去。
到了楼上把两个孩子交给了佣人,夫妻俩进了房间,二姨太替蔡家大爷解开扣子,解下领带,顺嘴说:“今天下午你都在和五姑爷、二老爷说话,我也没时间跟你说。刚好周老板和严老板给我打电话,问我放贷的事,我跟他们提了一句,家里大少爷和表少爷有意合作,到时候大少爷可能会打电话给他们,请他们务必给予支持。”
蔡家大爷听她这么说,他楼住爱妾:“委屈你了,小五这般猜忌你,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二姨太替他脱下西装:“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你对孩子的心,我知道。我既然嫁给你,我敬你爱你,你为他们牵肠挂肚,我也寝食难安,我自然希望他们都好才是。只是这些话说给姑太太听,她必然是当成笑话。与其跟她理论,不如真心实意做些事,来得实在。”
“难为你了。”蔡家大爷心头愧疚。
二姨太摇头:“从点头答应你,给你做小,我已经预见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我也希望能早生那么多年,能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不是……”
二姨太说着红了眼圈,她用手背擦了眼泪:“说这些做什么?日久见人心吧!”
蔡家大爷抱住了她:“红莲,红莲,我实在欠你太多太多……”
二姨太靠着蔡家大爷许久才说:“皓年,明日外甥新婚宴会,你帮我选选,我穿哪一件的好?”
蔡家大爷听她这么说,想起今日,即便是完全靠着自家吃饭的大妹,在饭桌上也对红莲有刻薄之言,不用说其他人了。
明日的场面,全家人都让他带着运亨交际应酬,必然是要冷落她,红莲不像老妻,跟所有人都关系好,到时候那种场合无非是让她多受气罢了。
想到这里蔡家大爷说:“红莲,明日宴会你要是不想去,你和孩子就别去了。小五拧,跟你关系不好。我明天也忙于应酬,恐怕无暇照顾你。”
二姨太停顿了一会儿,微微叹气:“我知道你全然是为了我,只是我们家向来都是同进共退,前几日,你与那个许佩多说了两句话,报纸上就说,你要娶三姨太了。明日这样大的场面,必然是本城新闻热点,我和孩子们不在,你说报纸上会如何乱嚼舌根?会不会说我们大房和二房不睦?届时满城风雨。再说,表少爷说让我们这一房单独住,让我和孩子不必应酬他们这些亲戚。可什么叫亲戚?那不是血脉相连的才是亲戚?大少爷和表少爷相处时间多了,自然就感情好,运顺和运畅跟表少爷没什么相处就没什么感情,可血脉还在。若是亲戚不联系,若是家人不住一起,有血缘也只能越推越远。”
蔡家大爷今天被一大家子几乎说了一整天,也认为自己只顾着自己,让两个女人为了他而为难,实在是他的不该,甚至他也生出了,让红莲和两个孩子搬出大宅的想法。
可红莲这一番话,让他豁然开朗,若是血亲不来往还叫什么血亲?运亨运通,美晴美云都是他的孩子,运顺和运畅也是他的骨肉,对小五来说都是侄子,而且两个孩子有礼貌,教养好,只是小五和嘉鸿不了解孩子们罢了。
“红莲,我只是怕你因我而再受委屈。”蔡家大爷坐下长吁短叹,“这个小五啊!还有嘉鸿这孩子。我怎么说他们呢?”
“有人知道的委屈就算不得委屈。五姑太太她心里啊!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大姐的女儿,她又占着姑太太的名头,才能这般。你就当她是女儿使小性子。还能真跟她计较。嘉鸿听他妈的,儿子对妈好。你这个做哥哥的不开心?”二姨太温柔地靠在他的身上,“我原本还想外甥大喜的日子,穿得艳丽些,现在想想,就穿得素雅些,不要惹眼才好。”
“月娥比你大了好几岁,也没见有你一半懂事。”蔡家大爷搂着二姨太,“等事情过了,等孩子们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南洋走走,索性在星洲住些日子,让运顺和运畅跟表哥表姐表弟好好处处,你也跟月娥多处处,她会知道你的好的。”
二姨太靠着他:“先过了明天再说,亲家太公专门让五姑太太来香港办这么一场酒席,也足见他对咱们家的重视,再说亲家太公对咱们家那是有恩的,你这个大哥,一定要给妹妹做足面子才好。”
“嗯,过明天再说。”
第49章
余家家族在南洋,南洋华人生意做大了,总归和母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香港通常是中转站,所以商界好友也不少,加上蔡家大爷的面子,本城叫得上名号的华商几乎都会到场
而更加为这个宴会添彩的是,蔡家二爷出面邀请了政府要员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