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子老神在在道:“娘娘当时说,不急,总有被劈中之时,娘娘笃定得很。我估摸着,那两根铁线,就是引雷线。鸱吻能避雷火,娘娘能引雷火,娘娘比鸱吻还要厉害百倍。贵子,那两根线,你可处处理干净了?”
  “还用得着你提醒?”何三贵斜着瘦猴子,很是嫌弃地道:“皇城司一到皇庙,趁乱我先去收了线,下值后绞断了,扔到了山涧里去。”
  这时许梨花端着一盘枣泥糕走出灶房,瘦猴子手肘撞了下何三贵:“花儿可知道这些事?”
  何三贵沉默了下,道:“花儿的事情从不与我说,我的事情,花儿说也不要告诉她。”
  “嘿!”瘦猴子咂摸着嘴,挤眉弄眼道:“肯定是老大的想法......我还是觉着叫老大威风。”
  何三贵也还是习惯叫老大,斜撇着瘦猴子,道:“老大才不会管这些,老大说过,夫妻之间关起门来过日子,主要在自己,别人的意见听听就作数。”
  许梨花走到了他们面前,瘦猴子裂开嘴笑,很是勤快起身上前,取了一块枣泥糕咬了口,小眼一亮:“许大掌柜真是厉害,掌柜做得好,点心也做得好!”
  “不是我做的。”许梨花将碟子递给何三贵,朝瘦猴子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道。
  何三贵默默接过碟子端着,捡了块枣泥糕吃起来,瘦猴子看向他,疑惑地道:“你先前一直在灶房忙碌,我以为是你做的呢。”
  许梨花道:“偶尔看一次做点心,是好玩。要自己动手做,偶尔为之也是雅兴。只我已经雅不起来了,自记事起,我就要做一大堆活计,烧火做饭洗衣洒扫,灶房烟熏火燎,天气热时真是受大罪。你们这些男人,总说妇人洗衣做饭收拾洒扫的活计轻松,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
  瘦猴子与何三贵一致低头认真吃枣泥糕,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腾不出嘴回答。
  许梨花嗤笑一声,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别噎着了,谁稀得与你们说。”
  门外有人来了,门房迎上前打起了招呼,她探头看去,许久不见的温先生蔺先生问川喜雨山询几人,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
  “哎哟,真是稀客!”许梨花上前两步,盈盈笑着见礼。
  “许大掌柜,不请自来,还请莫要怪罪。”温先生双手都不得空,欠身回礼。
  “不怪罪,不怪罪!”瘦猴子一个箭步窜上前,鼻翼翕动,“咦,是张鸭儿铺子的炖鸭!”
  说着话,瘦猴子双手已经伸出去,接过了温先生手上提着的牛皮纸包。
  “这鼻子,还真是灵!”温先生啧啧称奇,双手得空,他朝迎上前的何三贵抬手见礼:“何指挥使又升了一品,恭喜恭喜!”
  何三贵抬手,躬身下去:“不敢不敢,温知府同喜,同喜!”
  蔺先生在一旁乐呵呵看着,道:“你们都是官,官场中人自己寒暄去,问川,走,我们这些白身,先去吃酒了。”
  大家笑着彼此见了礼,天气好,许梨花干脆安排婆子,将案几抬到庭院的歪脖子金桂树下,将他们带来的酒菜拆开摆上,大家围坐在一起,无需人伺候,自在地煮酒烹茶吃酒谈天。
  蔺先生道:“我还有些铺子的事情想同许大掌柜说,本来我自己来,恰遇到老温,他也要跟着来。老温一来,问川喜雨山询都来了。”
  温先生讥讽他:“老蔺这话,好似我们是拖油瓶似的。他们几人都是大忙人,我听说他们恰好都旬休,以后再见面难,早就打算来,可不是跟着你。”
  问川道:“我也这般想,忙习惯了,歇息闲暇时,反倒不习惯。”
  喜雨笑眯眯点头,山询默默说是,“相爷允我们歇息,让我们多考虑一下以后的打算。”
  温先生一行刚回京,要歇上几日才前往雍州府赴任,蔺先生则继续留在殷知晦身边做幕僚,问川喜雨山询几人,如今他们刚回京,还尚未想好去处。
  瘦猴子抿着杯盏里的酒,眼都不眨胡说八道:“喜雨跟着我到京畿营去吧,做我徒弟,我将我出神入化的医术传给你。”
  喜雨笑容不变,朝他摆手,“你自己留着吧,我要不起,要不起。”
  众人哄堂大笑,瘦猴子浑不在意,道:“你不要算了。喜雨,你可打算好了去何处?”
  喜雨为难道:“我只会听差办事,留在相爷身边伺候,听相爷吩咐去办差,我能做得好。没了相爷吩咐,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殷知晦给了他们几条出路,继续留在他身边当差,自己出去做买卖,到衙门做书吏。或向许梨花商议,以后能否继续留在丰裕行,到外地的丰裕行铺子,去做个账房掌柜。
  问川与山询也如喜雨一样拿不定主意,两人一起点头,问川说了殷知晦的安排,认真问起了瘦猴子:“你以前在皇后娘娘身边听差办事,后来自己去做事,可曾遇到过麻烦与难处?”
  瘦猴子引着他们朝许梨花看去,“我那不叫自己做事,你们该请教的人,是许大掌柜。”
  三人看向许梨花,她脸上带着笑,与何三贵并排坐在一起,在他们这堆男人中,姿态闲适落落大方。好似她本就该坐在这张长几边,与他们谈笑风生。
  不止是他们三人心情复杂,许梨花自己也察觉到了,怔楞片刻,旋即愉快笑了、
  她有能力坐在这里,就该坐在这里,在男人的桌上占据一席之位!
  许梨花爽快地道:“你们若是来丰裕行,我得先与皇后娘娘回禀过,丰裕行是圣上的私产,圣上注重规矩,谁都不能例外,你们莫要气恼。”
  问川忙道:“劳烦许大掌柜了,相爷没越过皇后娘娘去找圣上,也是遵着皇后娘娘给丰裕行定下的规矩,我们在丰裕行这些时日,更是一清二楚,岂能因此而生气。”
  许梨花摆摆手,“我相信你们。无论你们选哪条路,都有好有坏,只这些敷衍的废话,我就不与你们说了。只是......quot;
  她停顿了下,转开了话题:“我以前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后来我自己去铺子做事,坦白说,当时的我也很紧张,毫无头绪。得靠皇后娘娘手把手教我,给我鼓气,让我莫要害怕。皇后娘娘说,你看那些新科进士,绝大多数自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高中进士出仕,连五谷都分不清楚,更不知柴米油盐的价佃几何,就能做一县的父母官。他们或踌躇满志,或怀才不遇郁郁寡欢,唯独缺乏的是不自信,担忧自己可能做好。你拥有阅历与经验,所谓的紧张,因着你是女人。”
  目光在几人身上掠过,许梨花揶揄道:“你们可是男人,比起我这个女人来,占尽了便宜先机,天时地利人和,要瞻前顾后,我可不客气,要笑话你们了啊!”
  瘦猴子很是捧场,手拽着鸭腿哈哈大笑,许梨花剜了他一眼,正色道:“不过,你们能这般想,我很是钦佩,不盲目自信,自大的男子,实在是凤毛麟角。”
  “不敢当,不敢当。”三人忙客气起来,神色都若有所思。
  蔺先生插嘴道:“许大掌柜有皇后娘娘指点,全天下,就只她有这份荣幸。以后你们出去做事了,总归是相爷的旧人,只要你们不犯了相爷的忌讳,相爷肯定会照看着你们。能得大齐相爷的指点,能差到哪里去?”
  何三贵问道:“为何蔺先生不愿意出仕?”
  蔺先生抿了一口酒,笑道:“老了,就喜欢京城这份繁华,想留在京城养老,看京城的热闹。去年离开京城,那般轰轰烈烈的大事都错过了,实在是可惜。”
  离京一载,待再归来,京城已经大变天,朝局大动。
  温先生打定主意入仕,考虑得更多些。
  且不提何三贵三人如今的差使地位,先是皇城司的皇城使,新帝登基后,破天荒没换人。
  再是京畿营统帅升迁进中枢,范朝暂领副职,前些时日,京畿营的副职,只余下他一人,朝廷虽未正式任命,他业已成了京畿营的实际统帅。
  范朝并非文素素的嫡系,追随她最近的嫡系,瘦猴子仍留在京畿营。虽说只是个随军郎中管事,他可比猴还要精!
  接着,薛嫄进皇庙,病逝庙里。究竟如何而亡,温先生没敢去打听。
  沈士成致仕,吏部沈尚书升任政事堂,朝堂上下官员频繁调动。
  就这些官员的升迁贬谪,温先生只一想就心头激荡。
  声东击西,釜底抽薪,互相制衡,玩得是漂亮极了,这才是帝王手腕!
  温先生以对蔺先生的了解,他留在京城,何尝不是念着离得近,便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他则不同,选择一步步踏实做起,他已认清上位者究竟是谁,何愁以后没大好的前途!
  大家聚在一起吃酒说话,直到月上中梢才散去。
  翌日许梨花进宫请见文素素,到了明华宫前殿,文素素正在忙,对她道:“你不急的话,就等一等。”
  文素素被立为皇后之后,中宫留作筵席祭拜,她仍住在明华宫。大殿内的布置并无不同,文素素习惯穿素净颜色的衣衫,她身着深衣,未着配饰,只在发髻上,插着一只固定发髻的珍珠珠冠。
  珍珠温润,文素素比起以前,神色亦温润如珍珠,平易近人了许多。
  只在殿内肃立着两排尚义局女官,她们躬身肃立,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敢偷偷张望。
  许梨花亦如女官们一样,从头到尾规规矩矩端坐不动,直到文素素处理完了正事。
  殿内的女官们散去,许梨花仍未松弛,细细回禀了昨日问川他们前来之事,“最后问川他们的意思,要是娘娘允许,他们就都到丰裕行做事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先前我让你留在一边,你应该听到了我与她们的谈话。六宫尚义中不乏能干之人,留在宫中做事实在可惜了。也有宫女上了年岁,出宫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宫中。她们选择出宫的,我打算安排到铺子庄子,丰裕行,学堂各处先去适应,她们等于是储备的人才。”
  先前许梨花是听到了文素素与她们的谈话,也猜出了一二,她愣了下,道:“那我去与问川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另选去路。”
  在茂苑时,文素素就对问川几人念念不忘了,那时她没钱没势力,只能眼巴巴看着。
  君子殷知晦替他们着想,想要他们以后都有好的前程,问川他们主动送上门,文素素岂会拒绝他们的投靠。
  文素素微笑道:“不用,丰裕行没位置,别的地方有。这件事事关紧要,我要见见他们。”
  太子年岁渐长,东宫要成立詹事府,正好缺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许梨花出宫后, 立即前去找了问川几人,传达了文素素要见他们的消息。
  问川喜雨山询三人都聪明,等许梨花离开之后, 彼此一琢磨, 就觉着这件事不对劲。
  文素素要是同意他们到丰裕行做掌柜,许梨花就直接告诉他们结果, 他们无需进宫。
  三人越想心里越没底, 便打算去找殷知晦探下究竟。不过问川谨慎些, 道:“相爷繁忙,要到很晚才下衙,我们贸然前去打扰不好, 不若先去问问温先生,他如今正闲着。”
  温先生仍住在国公府的院子,问川三人一起到来, 他瞧着他们空荡荡的双手,嫌弃地撇嘴:“连点果子都不带来,连瘦猴子都不如!”
  案桌上摆着一只石榴,一包熟栗子,喜雨熟不拘礼取了颗吃起来, 问道:“瘦猴子来过了?”
  温先生说瘦猴子前脚刚走,“他回京畿营当差了,顺路来看下我,说是以后到了雍州府, 记得给他送年礼,指明要雍州府的杏干杏仁。”
  雍州府出产的杏, 在大齐颇为有名。杏娇贵,新鲜的杏不宜运送。用雍州杏做成的蜜饯, 杏仁等在京城果子铺,比起其他品种杏的蜜饯,杏仁要贵近一半,很是抢手。
  问川神色若有所思,迟疑了下,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我读了雍州府的县志,除了地里刨口吃食,就杏值几个钱。”温先生提壶倒茶,示意他们自己取,感慨不已。
  “这杏值钱,也是到了京城,外面的州府值钱。百姓卖出来,就只能换点油盐酱醋。皇后娘娘的意思,让我在杏上多费些心思,帮着百姓多添点收益。”
  山询皱眉,道:“娘娘曾一再强调,粮食是重中之重,赚钱在其次,必须保证粮食收成,百姓能有粮食充饥。”
  温先生道:“这就要动脑子,如何保证粮食收成的情况下,再提高杏的收益。娘娘说,这蜜饯太甜了,穷人常年饿着肚皮,糖多,油多就是美味。蜜饯是雍州府做好了,贩卖到了京城,让我去因地适宜做出改动。比如卖到京城的蜜饯,就要减糖,尽量保持杏原来的口味,香气,会更得贵人喜欢,成本便宜了,还能卖高些价钱。次等些的,可以酌情多加些糖,卖给买些来尝鲜的,家境普通寻常的客人。杏仁则都要淡些,淡些香,太咸吃了会口渴,腻味。”
  “还是娘娘会做买卖。”问川佩服不已,恍然大悟道:“我就不喜外面铺子做的点心,太贵的,我舍不得买。小铺子卖出来的点心,我又嫌弃太腻。”
  山询接话道:“那是你不饿,吃过好东西,糖肉天天吃,不稀奇这些,贵人就更看不上眼了。”
  喜雨煞有介事点着头,他吃了两颗栗子,就嫌弃炒时放多了糖太甜扔到一边,好奇问道:“娘娘可让你要在雍州府办作坊,跟庄子的作坊那般,用妇人娘子来做工?”
  温先生笑着说是,“你们来找我,就是来吃我栗子的?”
  问川说了许梨花传达之事,“温先生觉着,娘娘可是不同意我们去丰裕行?”
  “我这里有桩热闹,是李权的,不知你们可曾听过?”温先生没回答问川的问题,反而说起了闲话。
  问川道:“李权李大掌柜?”
  他提起这个名字,感到恍若隔世,语气唏嘘。喜雨与山询也一样,对视一眼,愣了下才想起曾经大名鼎鼎的李大掌柜。
  “他现今如何了?”喜雨问道。
  温先生道:“前些时日,有对婆媳到李权家中去闹,找他要人。说是毛刀疤被李权骗去江南道,将他害死了。毛刀疤贪财,又凶狠好斗。这对婆媳也是滚刀肉,李权不承认,要告官,这对婆媳哪怕他,一口指认他杀了人。进了衙门,李权承认给了毛刀疤银子,托他到外地去办件事。给了多少银子,去何地,办何事,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吧,毛刀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双方都有理,吵不出个结果。衙门哪管这些闲事,让他们私下去商议解决。毛刀疤的老娘开口要五百两银子,不给就吊死在李权的门前。”
  薛老太爷去世了,薛懋与陶老夫人,田氏扶灵回了老宅庆州府,京城薛氏的宅子,大门紧闭。
  换作以前,李权哪用上衙门,如今他没了依仗,在京城就是普通寻常的百姓,虽说有钱傍身,这钱到了衙门,似乎没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