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知晦抬眼看向文素素,道:“娘子的本事,朝廷官员皆不如也。”
  文素素想了下,道:“那也是大齐朝廷的官员不堪用。”
  殷知晦不禁笑了起来,飞快看了眼文素素,道:“文娘子可知卫国公府的情形?”
  文素素摇头道不清楚,殷知晦咳了声,道:“卫国公是我的祖父,阿爹封了世子,待祖父百年以后便承袭爵位。祖母生了大伯,姑母,阿爹。阿爹不满一岁时,祖母去世,一年后,祖父娶了继室,生了三叔,小叔,小姑母。祖父在户部领了份闲差,从没去过衙门,喜欢听戏,兴致来了时,也会上台亲自唱。”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色,见她认真听着,并无嘲讽之意,心里微松,继续说了下去。
  “阿爹由着姑母一手养大,却深肖祖父,书读得一塌糊涂,喜欢听小唱,看胡旋舞。若是阿爹不见了,在瓦子里总能找到。我三岁那年,阿娘去世了,阿爹在阿娘去世一月之后,娶了继祖母的娘家侄女为填房,八个月之后,诞下了八郎,对外称是早产。”
  文素素抬眉,八个月孩子就出生了。
  殷知晦神情落寞,闭了闭眼,继续道:“大伯父在剑南道任知府,三叔小叔各自得了一个中等县县令的差事,如今都在任上。堂兄堂弟们.....卫国公府从祖父到我这一代,只有我考中了功名。”
  “姑母入宫好几年方生了王爷,待生了王爷之后,卫国公府姑母当了大半个家。另一小半家,在老夫人手上。姑母一手带大了阿爹,长姐如母,姑母待阿爹好,给大伯父求了实差,阿爹得了世子之位。大伯父对此,颇有怨言。”
  卫国公府如此复杂,世家大族估计皆如此。殷贵妃身为贵妃,卫国公府她且无法全部说了算,估计卫国公继室老夫人也是个厉害的。
  殷知晦道:“老夫人娘家陶氏,当年在瓦子边开了间香药铺。祖父喜欢香药汤,从瓦子里出来,喜欢去吃一碗香药汤,后来就娶了老夫人。三婶小婶娘家家境皆平常,嫁进来时,嫁妆却很是丰厚。小姑母出嫁时,嫁妆中的布料,紧实得连根手指都伸不出去。姑母说,娶两个婶母,嫁小姑母,老夫人搬空了大半个卫国公府。继母嫁进来时,嫁妆就很是一般了,姑母很生气,骂老夫人......”
  他将殷贵妃骂人的话略过了不提,“恨不得将卫国公府,全部搬到陶氏香药铺去,就是搬不走的阿爹,也要将他熬成药渣!姑母气阿爹没脑子,却又舍不得真不管他。王爷封亲王时,老夫人进宫请安,送了姑母一株珊瑚,约莫价值上万两银子。府中公账上的银子,随我支取。起初三叔小叔他们闲赋在家,姑母说,有她在的一天,三叔小叔就休想有出息。在这以后,三叔小叔就各得恩荫出仕了。”
  文素素听得眉毛一扬,殷知晦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姑母与老夫人都能屈能伸。”
  文素素道:“都是为了儿女。”
  殷知晦看了眼文素素,替她添了热水,“长大后,姑母替我定了国子监姜祭酒的女儿姜大娘子为妻。定好成亲的那年,姜大娘子的阿娘去世了,姜大娘子守孝三年,快要出孝时,染了风寒去了。我同姑母说,我的亲事,姑母已经替我定了一次,以后我想自己选。姑母答应了我。我已经拖了两年,这次回京,姑母肯定会逼问。”
  殷知晦双手搭在膝盖上,上身绷得笔直,飞快瞄了眼文素素,耳朵渐渐泛红。
  他声音平平,一口气道:“文娘子,我本该先请官媒前来说亲,只娘子非寻常人,贸然请官媒上门,恐冒犯到娘子。娘子可同意嫁给我为妻,待成亲之后,娘子仍可做想做的事情,我会尊着敬着娘子,待娘子始终如一,永无二心。”
  说完,殷知晦急急补充道:“世人庸俗,可能以为娘子高攀。卫国公府并非常人看上去的那般光鲜,娘子得慎重考虑,无需急着回答。无论娘子的想法如何,我皆尊着娘子,绝不勉强。”
  文素素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转头看向了船窗外。
  凉风悠悠,夕阳洒在河水上,血红一片。
  船到了码头,一行人下船,瘦猴子去赶来了骡车,文素素沉默了下,与殷知晦道别。
  殷知晦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温声道:“明日一早就会启程,娘子今日累了,先回去好生歇着。喜雨,你随娘子前去,帮着收拾行囊。”
  喜雨应是,随着文素素一道离开。到了瘦猴子的宅子前,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青书小跑着奔上前,大松了口气,道:“娘子总算回来了。”
  文素素朝青书欠身见礼,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青书刚要说话,齐重渊已从车上下来,不断抱怨道:“娘子怎地这般晚才归来,早晚天气凉,阿愚真是!他不怕冷,娘子是弱女子,还要赶路回京,路上病着就麻烦了。”
  文素素上前曲膝见礼,问道:“王爷找我可有急事?”
  齐重渊负手在背后,抬腿朝大门走进去,道:“明早要离开茂苑县,我来瞧瞧娘子的行囊可有收拾好,顺道瞧瞧娘子的住处,到了京城好给娘子安排布置。”
  何三贵青书他们赶紧进屋,点灯的点灯,煮茶的煮茶。
  院子狭窄破旧,齐重渊随便扫了几眼,皱眉不悦地道:“娘子这里……唉,真是,哪是能住人之地。都怪我实在太忙,阿愚也是,都不说一声,竟然让娘子住在这等地方。”
  文素素忙说没事,眉头不禁微皱。
  齐重渊抬腿进屋,堂屋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他见屋子打扫得干净,便勉强在上位坐了。
  “娘子也坐。”齐重渊指着右下首,招呼文素素坐下,“这些时日,娘子着实辛苦,直瘦得让人心疼。”
  齐重渊不错眼盯着文素素,眸色晦暗不明,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去拿茶盏的手。
  “万幸都过去了,待回到京城之后,娘子便用不着再操劳。有我在呢,娘子只管好生养着。”
  齐重渊摩挲着文素素的手背,俯身靠近,声音低沉下去:“娘子如此貌美,就该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且随我回王府去吧。”
  第四十三章
  龙涎还是沉香的名贵香气, 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文素素很不喜欢蚕,软趴趴地蠕动,不小心碰到时, 总是止不住的恶心。
  但蚕是好东西, 在乡下忙蚕桑的这段时日,她经常会碰触到, 毕竟在做的事关乎蚕桑, 她生生忍住了。
  到最后, 文素素都没能克服对蚕的厌恶,只谁都没发现,许梨花瘦猴子他们都不知道此事。
  齐重渊摩挲着她的手, 就像是蚕在她身上爬。
  他也是一只蚕。
  巨大的金蚕宝宝。
  齐重渊见文素素垂首一言不发,眉头皱起,抬手抬起她的下巴, 长长嗯了声,“你在想甚?”
  文素素偏开头,垂下眼睑,带着颤音道:“我.....,我万万没想到, 能得王爷厚爱,着实有点儿晕头。”
  齐重渊笑了起来,愉快地道:“卿卿别害羞,莫要害怕。卿卿很是聪慧, 只你进京之后,总要有个名份。卿卿出身低微, 让卿卿做下人,着实令人不舍。我是堂堂的大齐亲王, 难道还护不住你一个弱女子?除了本王,谁还能护住卿卿?”
  他略微停顿,脸上的笑淡了,“嗯,卿卿可是想要依附阿愚,给阿愚做妾?”
  文素素满脸呆怔,似乎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给七少爷做妾?”
  齐重渊盯着她,复又笑起来,“那倒是,阿愚要娶门当户对的正妻,卿卿要是给阿愚做妾,那就是卿卿眼皮子浅了,卫国公府哪能与周王府相比。”
  文素素点头说是,她咬了咬唇,望着齐重渊欲言又止。
  齐重渊俯身过来,贴近她道:“卿卿若是有话,直说就是。你我之间,以后不用如此生份。卿卿要头面还是香脂,瞧你身上的衣衫,都快破了。我让青书先给你准备几身衣衫,京城的头面时兴,到了京城再给你添头面,你喜欢什么,交待青书一声,让他去给你操办。”
  他的声音愈发低,似乎散发着无尽的蛊惑,“等卿卿生个一儿半女,我便请封卿卿为侧妃。”
  锦衣华服,金银头面,诰封地位。
  齐重渊摆在她面前的,是通往大齐顶顶尊贵的荣华之路。
  文素素头埋得更低了,羞涩,不知所措。
  “王爷知我出身低微,却不嫌弃。”文素素捂住了脸,像是要缓一缓,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没穿过锦衣华服,戴过金银头面。王爷给我的,定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东西。”
  文素素摸索与试探着与齐重渊打交道的方式,抬起头仰望着他:“可是,王爷待我的一片心,我岂能不替王爷着想,就这般心安理得接受了?”
  齐重渊打量着文素素,她脸上的仰慕与卑微,令他很是得意。旋即,他又拧起眉,“我想宠爱谁,就宠爱谁,谁敢有二话?”
  文素素急着道:“谁都管不了王爷,而且也不该管,毕竟是王爷后宅的事情,哪有将手伸到人家后宅去的道理。”
  齐重渊听得频频点头,“卿卿这句话,说得甚是好!那些可恶的言官,成天盯着人的错处,什么事都要凑上来,横加干涉。”
  文素素顺着齐重渊的话,略微转了个弯,“这次王爷来江南道,辛辛苦苦办差,总算将差使办得漂漂漂亮,厘清了海税。回到京城之后,王爷应当升官......”
  齐重渊听得莫名畅快,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打断文素素道:“卿卿真是,虽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不懂官场朝廷。我已经贵为亲王,再升官的话......
  再升官也未尝不可,大齐还未立储君。
  齐重渊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滋味,兴奋,志得意满,期待。
  “卿卿以后莫要再提了,要提,只我们两人在时,私底下你同我说。”
  文素素抿着嘴,重重点头,“王爷说得是,我虽然有些小聪明,却登不了大雅之堂,许多规矩都不懂,王爷别嫌弃我才是。”
  说着说着,文素素又埋下了头,揪着自己的衣襟,看上去可怜又惶恐。
  齐重渊不由得伸出手去,怜爱地哄着她道:“卿卿,我不怪你。卿卿在茂苑这种小地方,见识有数。京城到底不同,我岂会怪罪于你。以后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会好生宠着卿卿。”
  文素素长长松了口气,将前面埋下想说的话,不动声色拐了回去:“王爷回京之后,圣上肯定龙心大悦。我要是跟着王爷回府,有些人嫉妒王爷立下的功劳,鸡蛋里挑骨头,污蔑王爷这一次到江南道,贪图享受,带了女人回京。王爷肯定没事,只着实令人厌烦,晦气。”
  齐重渊脸色微沉,这次他立了功,秦王府吃了大亏,定会拼命找事。
  文素素觑着齐重渊的神色,细声细气地道:“王爷,我有个想法,只不知可妥当,王爷姑且随意一听。不妥之处,王爷指出来,我一定改。”
  文素素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姿态谦卑,令齐重渊不禁想到殷贵妃薛氏,她们同他说话时,不是一板一眼,就是盛气凌人。
  不留情面指出他的错处,教他如何做事,做人。
  齐重渊心中清楚,她们都是为了他好。
  只是这份好,令他每次都一肚皮火。
  文素素这次在茂苑做的事,殷知晦同他说过一些,齐重渊知晓她有本事。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仰仗他,依附于他,态度令他很是满意。
  齐重渊笑着道:“卿卿且说就是。”
  文素素道:“到京城之后,我先住在外面,等过段时日,再随王爷回王府,不给王爷添堵。”
  殷贵妃不管他后宅有多少姬妾,只每个都要过问,得过她的眼,才能让他留下。
  文素素是寡妇,还曾被典出去过。殷贵妃那边,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齐重渊忍下了不悦,道:“卿卿说得是,反正你我也不急于一时。到京城之后,就在王府附近寻间宅子,没人打扰,你我可过神仙快活的日子。”
  文素素看向外面,站起身道:“王爷用过饭没有,时辰不早了,天气又凉,我这里又没个炭盆。王爷冷不冷?”
  齐重渊拉着她,柔声道:“卿卿别操心了,且随我回客栈去。”
  文素素扭身抽手,羞怯地道:“来日方长呢,王爷。”
  齐重渊心痒痒的,不过他心情舒畅,便只轻抚过她的脸,“好,就依了卿卿。待回到京城之后,好生置办一座酒席,莫要亏待了卿卿。”
  文素素将齐重渊送到门外,他上了马车,青书琴音他们。拥簇着他离去。
  马车渐渐驶出巷子,转了个弯,车前的灯笼一晃而过,巷子一片黑暗。
  夜里的秋风,吹起文素素的发丝,衣裙。她在黑暗中静静矗立,脑中什么都不想,就那么站着。直到瘦猴子不放心,蹑手蹑手走了过来,她动了动僵硬的双腿,转身回屋。
  喜雨从厢房闪身出来,文素素叫过他:“喜雨,劳烦你跑一趟,去客栈跟七少爷说一声,王爷来过了,我想见见他。”
  喜雨忙应下,赶着骡车出了门。
  许梨花端来了热水,偷瞄着文素素,道:“老大,晚饭就只有炊饼,白切羊肉,可要让贵子再去买些热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