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不见其他船只,唯有忘川两岸挂着数不清的鬼灯笼,用妖异的光将江畔照亮,而那些数不清的灯笼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鬼魂。
  它们在地狱里日日受刑,魂魄之力化作灯油,不分昼夜地燃烧着,熬干了心血就去下一个地狱,一轮一轮地换,过了几年又要回来,无休止地供奉着头顶的那只鬼灯笼。
  忘川在罗酆山顶汇聚,又蔓延出无数支流,四通八达,连贯了整个阴间,哪里都能抵达。但想要快速下山,那一条水路并非首选,待到小船行至山腰,摆渡老鬼挥竿一甩,船头打了个转,沿着旁边的窄道过去,贴着山腰的缝隙前行。
  时谨礼坐在船头,望着浑浊河水中倒映出的脸发呆,他觉得这张脸和他像也不像,是他也不是。
  他上一次看见这张脸是在喜气鬼的眼睛里,这张脸在一片光影中痛苦地挣扎,他伸手抚上自己的眉眼,湖中倒影也伸手抚过自己的眉眼。
  一个诡异的想法蓦然而生,时谨礼伸出手,想要去捞水里的那张脸、那个人,老鬼突然甩竿,啪的打开了他的手。
  河水中的“时谨礼”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抖出赤剑,一剑落下,打散了水中的倒影。
  “客,莫要留恋水中月。”老鬼转竿,点点时谨礼的肩膀,“低头。”
  时谨礼抱着剑低下头,感到头皮贴着冰冷的山石滑过,而老鬼的竹竿始终搭在他的肩上,意在告诉他不要抬头。
  这条在缝隙中开出的水道极窄,只能容纳一条细细的小舟,此刻岩缝里只有他们一人一鬼,老鬼仰面躺在船尾,时谨礼躬身伏在船头,谁也没再说话。
  突然,船下翻出另一阵波浪声,时谨礼不动声色地握住剑柄,下一秒,他面前浑浊的河水中悄无声息地浮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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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阴阳游(六)
  赤剑锵的一声出鞘,时谨礼面露狠色,火光顿时将船头一片照亮。
  老鬼用竹竿点了点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时谨礼侧过眼睛看它,只见仰面躺在船尾的老鬼一甩竹竿,刺入水中,挑起船头那只被水泡发的鬼看,向后一甩。
  竹竿贴着山岩一路蹭过去,留下一片水痕,那鬼不知死活,被竹竿一甩,落到船尾砸入水中,发出哗啦一阵响。
  时谨礼回头瞅着那根竹竿,忍不住想:它刚刚是不是他妈的用这玩意儿拍我肩膀了?
  他嘶了一声,伸手摸摸自己的肩膀,又摸到了早上李檀留在他外套上的眼泪鼻涕,顿时面目狰狞起来,心想还不如被那竹竿拍一下呢。
  “客,”老鬼突然说,“河中尽是将死之鬼,最爱拉人替身,客要当心。”
  人死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如此才能进入轮回。有的人心有执念,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愿忘记前尘往事,这样的人死后就会被投入忘川河,日复一日受剥皮削骨、万虫噬心之苦,只为再看所爱之人最后一眼。
  但有人来就有人悔,时间长了,或许是看透爱恨,又或许是再也无法忍受无休止的痛苦,总之那些鬼魂们悔不当初,不愿再受万般穿心痛苦,想去要胎。
  如此,它们便会在忘川之中游荡,找人替身,本质上就是一种水鬼。
  时谨礼含糊地唔了一声,看着船下的河水出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过了最窄的那段路,船尾的老鬼又站了起来,单手持竿,一下一下点着坚硬的山壁,小船逆流而上,不多时就到了山腰最高处。
  时谨礼也坐了起来,他手中的剑将船前断崖照亮,老鬼点壁的动作一顿,挥杆拍他,示意他往下看。
  时谨礼循着指示望去,这才发现崖下三尺冰冻,横插而出的冰棱架构出城市,数不清的建筑挨在一起,都是同样的颜色。
  建筑群的上方,倒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冰溜子,冰溜子上都勾着破烂的脏衣服,随着呼呼寒风左右飘动。
  巨大的透明寒冰中映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城市的中央以一块巨冰雕出与断崖齐高的神像,神像短脸阔口,剑眉倒竖,怒目圆瞪地看着脚下在风雪中赤|裸全身、负冰缓行的人影。
  冰封的街道上、房檐上,伫立着身穿黑袄、抱剑而立的鬼差,它们一动不动,仿若雕像,碎冰碴随着风吹在它们身上,被袄子边缘的一圈短绒毛挂住,不过须臾便将黑色的袄毛染成白色。
  负冰而行的鬼们偶有停歇,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无处不在的鬼差,甫一转身就听见铮铮剑响,无数长剑出鞘,泛着寒光,吓得那鬼一抖,忙掂了掂背上的巨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活大地狱,”老鬼朝时谨礼介绍道,“在二殿楚江王辖下。”
  时谨礼原先只是被眼前千里冰封的场景震撼,如今听它这么说,突然想起早上他和游执在画皮鬼家门口的那座往生塔中,曾找到过一尊由活大地狱的冰石雕刻而成的后土娘娘像。
  “那些魂魄,”时谨礼指着崖下密密麻麻如蚁的魂魄,“背上背的是什么?”
  “冰石,”老鬼横竿将船停在忘川中央,“入此地狱,需得日日受刑,剥光衣物后负冰而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地狱门开,方得入下一地狱。”
  “那些冰石会送去哪里?”时谨礼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