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与玉瓷对视一眼,却不知含珠这是怎么了。
  含珠倒也没有遮掩,她抹了抹眼泪,低头道:“姐姐,对不起,方才我未经允许,听到了你和骆公公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给你送披风,怕你着凉……”
  宜锦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过听到了几句话,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
  含珠抬头看她,晶莹剔透的眼眸映着水光,紧张道:“姐姐不怪我?”
  宜锦轻轻摇首。
  含珠却忽然跪下不肯起身,宜锦连忙去扶她,她却低声哭泣道:“宜锦姐姐,我知道你心善,更知道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含珠求姐姐在陛下面前提一句,让我见见我母亲。”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往日总有些胆怯的姑娘这一刻紧紧抓着她不肯松手,孤注一掷。
  宜锦只知当年含珠的父亲姚添事发时,含珠不过是个几岁的小丫头,几年前姚添病逝,姚母随夫君刺配沧州,按照大燕律令,未经传召一生不得归京。
  她知道含珠这些年过得不易,姚母是含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女儿思念母亲是天性,可含珠所求之事,也确实难为她。
  她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御前宫女,又哪里能如含珠所说在御前进言。
  宜锦扶含珠起来,替她擦掉眼角的眼泪,“含珠,我虽在皇极殿当过差,但也只是尽宫人的本分,在御前并没有什么脸面可言,这件事,请恕我无法应承。”
  她若轻易答应,给了含珠希望,最后却办不成,只会让含珠心里更难受。
  含珠隐藏了失望,渐渐放开宜锦的手,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是我不好,让姐姐为难了。姐姐就当我从未开过口。”
  玉瓷见气氛逐渐冷凝,忙打圆场道:“芰荷才熬的姜汤,大家都喝一碗暖暖胃。”
  四人喝完姜汤,洗漱过后,也都早早歇下。
  芰荷察觉宜锦没有睡意,她小虫子一样蠕动过来,卷到宜锦身侧,知道以自家姑娘的性子,定然还在想姚含珠的事,她有意岔开话题,“明日就要见到小公子了,姑娘是不是高兴地睡不着了?”
  被她一打岔,宜锦暂时将烦心事放到一旁,见她憨态可掬,起了坏心,把凉冰冰的手放到她腰间,谁想到这傻丫头非但不躲,还用手紧紧替她捂着,像个小火炉。
  闹了这一通,宜锦的睡意终于深沉了些,她喃喃道:“真希望明日快点来啊。”
  芰荷鼻子有些酸,她抱紧香香软软的宜锦,柔声道:“姑娘睡吧。”
  从入宫到现在,侯爷一次也没派人递过消息,自夫人去后侯爷将柳姨娘扶正,宜兰姑娘远嫁,长信侯府里除了小公子,恐怕再也没人在意姑娘了。
  虽然宜锦嘴上从未说过,但芰荷知道,每每看到采买的公公带来宫外的稍信,却没有一封是给姑娘的,姑娘都会难过。
  *
  邬喜来知道陛下向来不喜室内燃炭火,先前是因薛姑娘才破了例,如今薛氏已经离了皇极殿,自然一切恢复旧制。
  萧北冥只穿着月白色的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在书案前批折子。
  邬喜来低声道:“陛下,司苑局又送了新兰花品种,名叫青山玉泉,眼下这时节能养出来很是不易,陛下要不要瞧瞧?”
  萧北冥并未放下手中的折子,烛火的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摇曳,“以后都不必让司苑局培育新的兰花。”
  不论培育多少种,都不是那种味道。
  邬喜来见陛下确实没兴致,便只好叫司苑局的人退下。
  自从薛氏走后,不论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多下劲,仿佛都不能使陛下有所触动了。
  邬喜来想不通,从前没有薛氏的时候,日子也是一天天的过,他从未觉得日子像现在这般难捱。
  少顷,骆宝匆匆而归,将檀木盒呈上御前。
  寝衣针脚绵密,图案选的是稳妥的双龙抢珠,很符合那人小心翼翼的性格,与之前锦囊上那只大鱼相比,便显得失了几分真心。
  萧北冥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落到骆宝身上,缓缓道:“你真以为朕不会罚你?”
  骆宝立刻跪下,却并不慌乱,“陛下,是奴僭越了。还请陛下责罚。”
  邬喜来见状,求情道:“陛下,这个蠢的不知轻重,替人私传了东西,但他没有坏心思……”
  萧北冥却并理会他,只吩咐一旁的宋骁道:“拖下去打五板子,将东西退回去,告诉她,朕从不收假手他人之物。”
  宋骁得了令自然照做,但他知道陛下并未动怒,这五板子是做给别人看的,骆宝也配合着,实际上连皮都没破。
  骆宝挨了打,邬喜来这个做人师傅的自然要去瞧一眼,见人没事,心中自然也有数,叹息道:“往后别再掺和这桩事了,薛氏与你非亲非故,何至于如此帮她?”
  骆宝抿抿唇,闷声道:“师傅,陛下近来心气郁结,您心中也愁得慌,徒弟不是为了帮别人,就是心疼您,想替您分忧。”
  这一番话说得邬喜来十分感动,他也不好再责怪徒儿,只叹息道:“你没瞧出来,陛下这是对薛氏上心了,却又心里别扭,今日你替她私传物件,表面上是你坏了规矩,但实际上,你也替陛下破了僵局。”
  他瞪了一眼骆宝,嘱咐道:“你安分些,好好歇着。薛姑娘若是有心,自然不会看你白白受苦,少不得要见陛下一面求求情,等陛下的气儿消了,你再去御前伺候也不迟。”
  骆宝自然应下,扯了扯嘴角。
  第13章 求朕
  次日,李掌印一早便吩咐宫人们按照名册顺序于崇德门外会见家人。
  正逢寒冬腊月,见到亲眷的宫人们热泪盈眶,现场虽不乏悲戚呜咽之声,但更多的是辛酸慰问之语。
  宜锦怕蔡嬷嬷处无人照料,给蔡嬷嬷做了早膳,喂了小鹰阿鲲才匆匆赶来。
  然而,一直快到散场,她也没有见到弟弟的身影,只见到了母亲乔氏的陪嫁徐姆。
  那时宜兰远嫁,她又入了宫,担心薛珩在府中无人照料,便将徐阿姆留下照顾薛珩。
  一别两年,徐阿姆如今也佝偻了脊背,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含泪道:“自姑娘进宫后,老奴无一日不想念姑娘。姑娘如今在宫中过得可好?”
  “家中一切安好,只有小公子病得厉害,这几日愈发下不了床榻,怕你担忧,便着急过来报个信。”
  宜锦也渐渐含了泪,她低声道:“阿姆,我在宫中一切都好。”
  她想起阿珩的病情,问道:“阿珩病成这般模样,父亲竟不曾过问?”
  徐姆低下头抹了抹眼泪,道:“侯爷问过一次,但夫人很不高兴,说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将小公子院里的人全换了一遍,便再也没人敢去找侯爷了。”
  话罢,她又道:“小公子心里一直挂念您,问您什么时候能回家,奴不忍心,只说等他好全了,姑娘便能回家看他。但夫人不许外人进去给小公子瞧病,也不许府医替他诊治,病拖着才愈发重了。”
  宜锦忍住没有在徐姆面前掉眼泪,冷静道:“阿姆,你回去后,立刻找仁和堂的谢大夫给阿珩看诊,我会想办法送些银钱出去。”
  即便此前他们之间曾有过遗憾,但谢清则仍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相信的人。
  徐姆心知宜锦在宫中本就艰难,“姑娘,万事请以自身为重,公子虽然心性稚嫩,但却如您一般,将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宜锦应下,目送徐姆出了崇德门,两旁的卫兵很快将城门紧闭,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一丝宫外的世界。
  她得尽快想办法送些金银出去,否则即便请大夫开了方子,也没银两抓药,而阿珩的病,再也拖不得。
  可是能够在内宫来去自如的,除了奉皇命的内侍们,便只有内宫的禁军侍卫。
  她认识的内侍寥寥无几,骆宝已经为了她的事几次三番惹陛下不悦,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禁军统领宋骁。
  她询问了当值的禁军侍卫,得知宋骁今日就在崇德门附近当差。
  *
  崇德门处,芰荷虽然等到了她的肖表哥,但肖寅却是来问芰荷要回定亲信物的。
  芰荷将东西物归原主,也明白,二十五岁出宫后,她在世人眼中已非花期,肖家顾及面子,肖寅又是家中独子,他不可能等她的。
  这些她都懂,可心里还是会难过。
  风渐渐大了,芰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宜锦远远看着,无比心疼这个姑娘,她知道芰荷不想让她担心,于是只等芰荷平静了心绪,才走近了,拥住她,“傻姑娘,别难过,肖寅并非良配,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
  芰荷抱住自家姑娘柔弱的身躯,却觉得自己又有了一股力量,她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的头搭在姑娘的肩上,“姑娘,我不是为这婚事而难过,而是为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人与事越来越少而难过。”
  宜锦只轻轻拍着芰荷的脊背,却再也没有出声。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世上,她自己所在意的人与事也是越来越少,除了宜兰与阿珩,便只有芰荷,索性这姑娘现在平平安安地在她怀里。
  宋骁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姑娘抱在一起,那个叫芰荷的姑娘,被未婚夫要回信物时,没有掉眼泪,却在宜锦怀中流了眼泪,连哭都是无声无息的。
  宋骁看着,一言未发,只在擦肩而过时,顿住了脚步,递出一方帕子。
  芰荷抬起头,眼前之人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书生面庞,一双眼中却总透露着冷漠与杀意,但奇怪的是,今日这双眼中却没有那些情绪,她被迫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慌张道:“谢过宋大人。”
  宋骁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谢,却没有停留。
  芰荷看着他的背影,上次这人送她回直殿监时给了她一方帕子,这次又给了她一方帕子,每次在她最尴尬的时候,这人都会恰巧出现。
  宜锦却在这时行了一礼,道:“宋大人请留步。”
  宋骁认出宜锦就是皇极殿那个御前宫女,也清楚陛下对这个宫女似乎不一般,“薛姑娘有何事?”
  宜锦默了默,跪下叩首道:“大人,奴婢今日得知家中阿弟病重急用银两,但内宫之中门禁森严,只有您能未经通传出入宫禁,还请大人替奴婢送些银钱出宫。”
  芰荷听闻小公子病重,知道宜锦定是没有旁的法子才求到宋骁这里的,她与宜锦早已心有灵犀,没有多问一句,旋即也请求道:“宋大人,求您了。大人若能帮这个忙,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宋骁看向芰荷,这个姑娘从前明明是很怕他的,如今却愿意为了宜锦求他。
  可惜他却不能轻易应下这件事。
  陛下近日心气不顺,想来也是为了薛姑娘,他若随意插手乱了陛下的安排,恐怕也会和骆宝一个下场。
  他劝道:“薛姑娘,你应当知道,骆公公为着你的事,昨日才被陛下打了板子,陛下不收假手他人之物。并非我不愿帮忙,实在是你舍近求远了。”
  宜锦才知道骆宝因替她传送物件被罚的事情,顿时万分愧疚,她听懂了宋骁的言外之意,也不再强求,“多谢宋大人提点,奴婢明白了。”
  宋骁微微颔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临走前看了芰荷一眼。
  芰荷问道:“姑娘,宋大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宜锦扶她站起来,“他觉得我应当去求陛下。”
  芰荷却道:“姑娘,陛下性情冷漠,恐怕不会轻易应允。我担心……”
  宜锦却轻轻抚平了她皱着的眉头,道:“别担心,我有分寸。总不会吃亏。”
  芰荷听她这样说,眼睛有些酸酸的,只道:“姑娘答应过我,无论什么事都要与我一起承担,我就在这里等姑娘回来。”
  宜锦点了点她的鼻子,故作轻松道:“替我好好照顾含珠她们,别忘了晚间去蔡嬷嬷那里瞧瞧。”
  芰荷乖乖地点点头。
  *
  酉时,宜锦换了一身鸢尾蓝对襟小袄,下着藕粉色及地长裙,携着皇极殿处退回来的檀木盒,朝着皇极殿的方向走去,行至中途,太后娘娘身边的瑞栀却忽然将她拦下。
  自从被萧北冥断了一指后,瑞栀便低调了不少,只随身伺候太后,琐事全都交给手下的宫女,她消瘦不少,原本尖尖的瓜子脸如今更是形销骨立,显出几分刻薄,她冷声道:“薛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宜锦知道,太后相请向来没什么好事情,她躲避也无用,索性跟着瑞栀前往仁寿宫。
  瑞栀看着眼前人,再摸摸自己仍旧隐隐作痛的断指,心中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