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见到他们过来,指着身边让他俩入座。
  卫鞅见状,顿时啧啧称奇。
  秦风粗犷彪悍,同案分食已不奇怪。
  但这位大大方方地同案直取菜肴,还让唯一的女孩子坐在中间,着实让他触目惊心了片刻。
  看他们习以为常的样子,举手投足间的熟络和亲密……孤家寡人单独坐在对面案上的卫鞅,顿时觉得大块的羊肉也不香了。
  “昭昭,别吃这个菜,苦死了——膑,我与你何仇?我的舌头!”
  “是吗?我尝尝,呜——先生,为什么点这个?”
  “吃不下?那好,跟我回齐国去吧,毕竟来秦国,昭以后只能吃这等苦蕨了。”
  “放下,我一人就能干掉它!”
  孙膑欲取走装苦蕨的豆,被秦昭一把护住。她当即旋进口中一大箸,整张脸都被苦到扭曲。
  桑冉见状,赶紧帮她夹走剩下的大半,面不改色地吃掉。这下孙膑也不光看,提起木箸,平静地向最后的苦蕨送进嘴里。
  秦昭艰难地把苦蕨吞下,口中的余味依旧令人崩溃。
  她赶紧抱起案上的壶,仰头猛灌。空壶之后,她大气地放下陶器。口中似被凛冽灌顶的风席卷过,苦味消散,只余草木清新。
  秦昭这才发现,她刚刚喝的是酒,不黏不缠潇洒大气的秦酒。
  抬头一看,在场位青年皆对她豪放狂饮之态目瞪口呆。“昭昭海量……虽在魏时便知昭昭擅长饮酒,但这可是秦国栎阳老酒,因其废粮劲大,此次招贤才被允许售卖给列国士子……昭昭之气量,鞅自叹弗如!”
  卫鞅对秦昭举爵一饮,以示敬佩。
  但他话一出,桑冉便不满了。
  “你就是卫鞅?在魏国你就带昭昭喝过酒?竖子居心何在——且慢,你怎么能叫她‘昭昭’?”
  “看来你便是桑冉……君子能以‘昭昭’唤她,鞅亦可。鞅向来身正影直,既无居心,话亦投机,何以不能与她同饮?”
  桑冉撸开衣袖,似要与他争个高下;卫鞅向来软硬不吃,蔑视之气只差高呼“放马过来”。
  墨家与法家的论战似乎一触即发。
  “昭?”
  “呜,别吵,头好晕——”
  孙膑连忙伸出手,接住了头往下栽的秦昭。
  酒劲似乎上来了……想想她今日经历刺杀,心神震荡,再千杯不醉的人,一壶秦酒下去,不栽才怪。
  “还是先生好……祖宗们不要吵架……要团结,要建秦!”
  秦昭枕着孙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着醉话。
  可不是醉话嘛——哪有人管二十岁青壮小伙叫“祖宗”的呀,他们可还没变成宗庙里的牌位呢!
  况且又不是同族,就算是“祖宗”,他们的牌位也摆不到一块儿去。
  “昭看来醉了,想必今日太过劳累。冉和鞅还要继续吗,膑倒是可以给你们作个见证?”
  孙膑将秦昭放置腿上,笑着提议。
  桑冉连连摇头,提起木箸开吃。卫鞅也松了气势,抿着酒,视线在人身上来回。
  看来,留秦对孙膑并非首选,桑冉了解不深不好判断……
  但卫鞅可以确定,若他决心在秦变法,想要与孙膑这种对胃口的人共事,最需要要绑住的人是……秦昭。
  卫鞅笑笑,放下酒爵。
  他起身拱手,向对面之人邀约。
  “日后,秦君招贤大会,鞅可否有幸与诸位同观?”
  *
  秦国国都,栎阳,秦王宫。
  “渠梁,渠梁哎——”
  赢虔迈着大步朝内殿疾行,大声呼喊秦国新君的名字。
  秦国境内,朝野上下,敢如此放肆大胆的直呼国君之名的,也只有他这位上将军、国君生母以及少数几位血亲长辈了。
  “呔——这天都黄昏[1]了,殿中为何不多点些灯[2]?秦伯何在?秦伯——”
  殿内光线昏暗,赢虔差点被不知哪来的案几绊到。
  身为能御马仗剑的猛将,赢虔虽不至于踉跄摔倒,甚至连痛感都没啥感觉。但直性子的他免不了骂上一句,招呼内侍掌灯。
  被唤秦伯的内侍是秦献公嬴师隰在世时就在内殿的老人了。为人心思细致、忠心护主,被献公赐了国氏,他几乎是看着这俩兄弟长大的。
  因其年长,名已不常用,兄弟俩从小喊他“秦伯”喊惯了,这称呼就一直沿用至今。
  要说为何其余六国要将秦国视作蛮夷呢,这般君臣之相,在他们眼中是逾矩僭越,是尊卑不分,是于礼不合。
  但在秦国,这都不算事。
  “牛羊都知这会儿该歇歇了。大哥不愧军中猛士,倒是精神得很。”
  稀稀疏疏的青铜树灯边传来青山之声。
  秦君嬴渠梁年岁不高,却已有稳健之势。假以时日,未必不可成为比天山岳。
  “若是精力没处发泄,就去殿外多耍几套剑,别在我这嚷嚷,吵得我眼睛疼。”
  手中的竹简在昏黄中晃了晃,嬴渠梁头也不抬,兄弟间习以为常地拌嘴调侃,又朝右方的暗处挥了挥手。
  “秦伯,不必上前理会他——大哥夜里发疯呢。”
  “呔,你这小子,不识好歹,大哥这不是关心你吗?这么暗的地方看竹简,你那对熊眼还要不要咯?”
  嘴上虽在跟人掰扯,赢虔手上可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