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贵见朱棣不说话,嘴角动了动:“王爷,高阳郡王有些话让我带来,只是这些是家事、私事。”
  朱棣将信折了起来,微微闭上眼。
  纵经历过无数风雨,战场杀伐更是一次接一次,可面对这些字眼时,朱棣依旧感觉心惊肉跳。
  “都退下吧。”
  朱棣沉声道。
  丘福见状,摘下一把弩箭,挂上箭,搁在了桌案之上,箭锋指向柳成贵。很显然,丘福对此人并不放心,一旦他有半点异动,朱棣可顷刻之间杀他。
  所有人退出大帐,安静袭来。
  无人说话。
  柳成贵只看着朱棣,一言不发,希望朱棣先开口。
  朱棣却只是将信随手搁在桌案上,目光投向了舆图,似乎方才的事不值一提。
  若是朱棣先开口,那就是朱棣渴望而请求。
  若柳成贵先开口,那就是柳成贵渴望而辅佐。
  谁先开口,谁就弱上一筹。
  朱棣是一个很沉得住的人,柳成贵不得不开口,时间并不站在自己这一边:“王爷可曾想过,一旦回到金陵,便是屠刀落下之时?”
  “何人举屠刀?”
  朱棣明知故问。
  柳成贵呵呵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自然是建文皇帝,王爷性命危在旦夕,燕王府更是危如累卵。王爷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吧?”
  朱棣凝眸:“建文皇帝素来重亲情,岂会做出伤害叔叔的事,你多虑了。”
  柳成贵差点笑出声来:“他重亲情?这话多少有些滑稽,十一年来,你的亲弟弟周王因他而死,还有齐王,代王,也是死在他的手中,他连胞弟朱允熥都不放过,说杀就杀了!他何曾重过亲情?燕王是他皇位,是未来太子登基与治国的最大障碍,你认为,他会因亲情而放过你?”
  “说什么亲情,实在是令人发笑。太祖薄凉,侄子差点打死,然后关在地牢至死,外甥触怒太祖不久便死了,你说其中是不是有些阴谋?洪武朝杀了多少人,太祖为了朱允炆,敢清洗文官,敢清洗武将。同样,朱允炆为了朱文奎,你说他会不会效仿太祖,清洗一批武将?燕王,功高震主啊!”
  朱棣心头一沉。
  功高震主!
  死在这四个字之下的人,从古至今可不少。
  白起,韩信,周亚夫,檀道济!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蓝玉也是死在功高震主之上,他震的主不是太祖,而是当时还年幼的建文!
  自己是不是也功高震主呢?
  朱棣苦涩不已。
  纵观建文朝,自己的功劳,还真是第一。
  张辅、郑和、瞿能、袁岳、何福、宋晟、徐辉祖、平安等等,没有任何一人的军功可以与自己相提并论。
  自己消灭了帖木儿,号称无敌的骑兵军团,开疆拓土,将西疆纳入大明版图!
  这一份功业,谁能比?
  自己消灭了鞑靼,俘虏了蒙古大汗本雅失里与丞相阿鲁台,实现了捕鱼儿海之后又一次草原大胜,这也是建文朝对草原的空前大胜!
  洪武朝时的征战全胜,建文朝的征战全胜,加上前面几个哥哥都走了,自己又是太祖留在人世间最长的儿子,是藩王之首。
  论军功,论军队中威望,论身份尊贵程度!
  十个朱文奎也比不上自己!
  但是!
  朱允炆的威望比自己高得多,他的人心比自己更强,更重要的是,他比自己年轻太多了。
  自己五十了,知天命了。
  可朱允炆呢,三十几岁,他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自己再功高,也震不住朱允炆的位置,撼动不了他!
  功高盖主,需要看看谁是主,主是弱还是强。
  朱棣认为,自己所谓的功高,远远比不上朱允炆,他的功劳才是举世无双,他受尽了百姓的,军士的,匠人的人心,甚至许多商人都以其为尊,敬仰不已。
  一个超然高度的帝王,俯视着自己,怎么可能会下杀手,只有帝王自认为受到威胁,或自己的后代受到威胁时,他才会举起屠刀清洗。
  朱允炆有时间可以熬死自己,朱文奎也有时间慢慢成长,唯有自己,老了。
  “你的功高盖主,站不住脚跟。建文不是太祖,你不了解此人的智慧,不了解此人的能耐,还有他的——可怕。你不应该来游说本王,这会葬送了你的性命。”
  朱棣将手搁在弩上,目光冷冷地看着柳成贵。
  柳成贵瞥了一眼弩箭,毫不畏惧地说:“燕王真的愿意放弃天赐良机,愿意放弃成为九五之尊的绝佳机遇吗?我有一策,可助你问鼎,成为大明新的皇帝。”
  “呵,是吗?”
  朱棣并不感兴趣。
  柳成贵盘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有一个好的孙子,你愿意留给朱瞻基一个藩王虚名,还是愿意留给他皇位?你甘心让朱瞻基碌碌无为,留在府中空耗日子,逗鸟,斗蛐蛐,当一个纨绔王爷吗?”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古今令再现,朱棣杀人
  朱瞻基!
  朱棣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若说自己的后代之中,朱棣最欣赏的不是胖子却睿智的朱高炽,也不是英俊勇猛却没脑子的朱高煦,更不是没主见的朱高燧,而是朱高炽的儿子,自己的孙子朱瞻基!
  想起来了,在朱瞻基出生那日晚上,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太祖将一个大圭交给自己,并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醒来之后,朱瞻基便降世了。
  这个孙子,承受着太祖的大圭而来。
  大圭者,大权!
  可若是朱瞻基仅仅作为藩王,以朱允炆的藩王制,他未来很可能握不了大权,或为商,或为闲散王爷,最多是跟着朱文奎当个侍臣,想手握“大圭”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柳成贵见朱棣将手从弩上移开,继续说:“你是藩王之首,是军中第一人,威望无双。只要王爷振臂一呼,定能成势。为了子孙后代,我们总愿意牺牲自己,太祖如此,你是与太祖最像的亲王,你也会愿意为孙子做点事吧?”
  朱棣看向柳成贵:“你有什么计策?”
  柳成贵脸上浮现出喜色,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随手丢了过去。
  朱棣抬手接住,入手微沉,看向令牌,上面刻写着“古今令”三字,古朴的纹路透着诡异。
  “这就是传说中的古今令!”
  朱棣翻看一番,凝眸看向柳成贵。
  柳成贵眉头微抬:“燕王竟知道古今令?”
  朱棣冷笑两声,摇了摇头:“金陵两次宫廷之乱,朱桂与朱允熥先后作乱,古今一党几乎被全灭,棋手也死了。这些事已是尘埃落定,建文并没有掩埋,将各中事由告知了一众藩王,用以说明出手缘由。我以为,朱允熥死了,古今令就应该不见天日,不成想就会流转到自己手中。”
  柳成贵没想到朱允炆连这种隐秘的事也对外说,他难道不担心有人效仿古今、棋手再次作乱?
  “棋手做的诸多安排,其实都是为了燕王准备,这古今令,本就应该交给你。”
  柳成贵正色道。
  “为本王准备?”
  朱棣愣了下。
  柳成贵重重点头:“朱桂也好,朱允熥也罢,他们纵是阴谋得逞,又凭什么稳住金陵,稳住群臣与武将?哪怕是建文皇帝一家人全死绝了,也轮不到他们掌控大局,而唯一应该成为皇帝的,就只有你燕王。棋手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
  “虽说棋手输给了建文,让他用一场假死的把戏给骗了,功败垂成。可他依旧露出了破绽,给你带来了兴兵讨伐的借口。大肆屠杀藩王,毫无人性杀戮胞弟,如此之人岂是人君可为?燕王完全可以借此机会,串谋藩王起事。”
  “你是征北大帅,你有兵。其他藩王多经商,他们有财。有兵有钱,何愁大事不可成?军中有火器,攻城略地对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你不需发兵南下金陵,只需要将军队带至北平,便可效仿陈桥驿兵变,拥兵成皇!”
  “北平原本就是你的封国,现如今那里营造多年,已拥有了帝都的所有建筑。皇宫,三大殿,衙署,民居,军营,城墙,所有一切基本到位!只要你带兵进去,便可登基,据北而抗南,届时稳住局势之后,顺大运河南下,直取金陵,天下必为燕王所属!”
  朱棣深深看着柳成贵,不得不说,此人作为说客,很懂人心。
  先是功高盖主,让自己清楚不造反也得死。
  这是没退路。
  后是为子孙着想,给朱瞻基留基业。
  这是造反动机。
  再是绝佳的机会,北平空虚得很,平安都在军中,那里又是大明新的国都,只不过朱允炆还没来得及迁都罢了,只要自己去了,皇宫是现成的,只要往奉天殿的椅子上一坐,那自己就是天下之主!
  这是成功希望。
  循序渐进的逼心之路,这就是棋手的厉害之处吗?
  这家伙也幸亏死了,若是不死,简直是可怕,姚广孝不是没帮自己筹划过夺权之路,可相对于棋手的阴狠毒辣,还是差了点。
  柳成贵起身,对朱棣深深作揖:“王爷,这是化龙的最后机会,时机已到,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啊!”
  朱棣拿起古今令牌,仔细看了看,又搁在桌案上,凝重地说:“这是本王最后的机会,那你最后的机会在哪里?”
  “什么?”
  柳成贵一时之间不明白,抬起头看向朱棣,瞳孔骤然一凝。
  啪!
  扳机动,弩箭瞬间飞至!
  柳成贵蹬蹬后退两步,看着胸膛上的长箭,只剩下了一小截在外面,脸色变得煞白,看向朱棣,咬牙喊道:“燕王,你有狼子野心,想造反称帝,为我识破竟要杀我灭口!”
  声音传出大帐许远。
  周围的军士听到了,丘福也听到了。
  顾三审、岳四海也听到了,一批安全局军士、侦察兵缓缓向大帐靠拢。
  动静很大,惊动了徐辉祖、平安、段云等人,铁铉、宣青书等人也纷纷走出营帐。
  丘福连忙进入大帐,看着慢条斯理正在上弩箭的朱棣,又看了眼胸口插着箭的柳成贵,连忙拔出刀来,沉声道:“大帅,有人正在赶来。”
  朱棣没有搭理丘福,上好弩箭之后,瞄准了柳成贵,沉声说:“你来这里,是想要寻我当第三代古今,呵呵,棋手选了我,可他错了,我不是他的棋子,唯一能指使我的,是皇帝。你该死,因为你的话几乎让燕王府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噗!
  箭射入柳成贵的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