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徐仪华联袂而来,却没有进入坤宁宫大门,而是跪在了坤宁宫外。
  太监见状,连忙通告朱允炆。
  朱允炆微微摇头,看来朱棣还是懂得一些分寸的,外面不需要负荆请罪,但到了家里,还是需要先请罪,后吃饭的。
  出了宫门,朱允炆与马恩慧上前,分别搀起朱棣与徐仪华。
  朱棣刚刚起身,又跪了下来,喊道:“臣朱棣欺君罔上,心有不忠,抵新军之策,行阴谋之举,罪当诛!还请皇上赐臣一死!”
  朱允炆看着跪在地上的朱棣,还有又陪跪一旁的徐王妃,道:“朕当然要问罪,不如四叔先入席,自罚三杯,我们叔侄,再论说功过,如何?”
  朱棣抬头看着朱允炆,只见朱允炆的眼眸,深邃、笃定,那嘴角的笑意,自信也和煦。
  一时间,朱棣不禁喊了声:“皇上!”
  第七十二章 朕说完了,该你了
  解缙、徐辉祖、茹瑺三人登高望远,看着华灯初上的京师,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茹瑺对天一笑,上前喊道:“再现汉唐荣耀,若无我等名字,岂不少了几分颜色?百年在世,当立功业于不朽!”
  徐辉祖威风凛凛,目光灼灼,沉声道:“我辈当为山河秀色,奉满腔热血!”
  解缙看着豪情万丈的茹瑺与徐辉祖,不由暗暗点头。
  如今的皇上,睿智仁心,胸怀大志,即有奇谋安藩王,又有新法改民生,更兼善听众人之言,合理则纳之,不合理则拒之。
  开明之主,正是盛世之基!
  这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好的时代,没有腥风血雨的屠杀,没有你死我活的战争,天下安定,民心向顺,正是文臣武将施展才华,建功立业之时!
  文臣去追求自己渴望的风华时代,一展报国之志,留名青史。
  武将去打造大明的铁军,厉兵秣马,封狼居胥,开我大明疆土!
  解缙用力地握着拳头,看着远方灯火,傲然道:“我欲借取清风星辰三万斛,随天直至苍穹处。不畏寒风烟云障,留名青史千秋墓。”
  在这一刻,飒飒风来,三人交心,长歌而远。
  坤宁宫,家宴正酣。
  朱棣自罚三杯,哈了一口酒气,感知着体内热腾腾的酒力,不由赞道:“皇上,此酒不凡!”
  朱允炆哈哈一笑,示意马恩慧倒酒,说道:“四叔好酒,明日朕命人送一些至燕王府便是。只不过四叔可要小心啊。”
  “哦?为何小心?”
  朱棣疑惑地问道。
  一旁拿着酒壶的马恩慧笑出声来,说道:“燕王叔,此酒极烈,饮时痛快,可第二日,便会头痛欲裂。上次皇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半日才好转。”
  徐仪华起身,想要接过马恩慧手中的酒壶,却被马恩慧笑着婉拒。
  马恩慧亲自给朱棣满酒,朱棣连忙谢过。
  朱棣与徐仪华都感觉到了今日家宴特殊,如此家宴,竟无一宫女、太监伺候,只有马恩慧在亲自张罗,甚至连尚膳监的菜送到了,也是马恩慧亲自至门口去接。
  这里,没有外人。
  朱棣端起酒杯,有些动容地说道:“皇上,臣有罪,当再罚一杯……”
  朱允炆看着一杯接一杯的朱棣,不由皱眉道:“四叔该不会是借请罪之名,行贪杯之事吧?”
  话出,马恩慧与徐仪华顿时笑了出来。
  马恩慧趁机介绍道:“别总顾着喝酒,燕王叔,徐王妃,这道菜可是皇上在尚膳监亲自做的,不可不尝。”
  “什么?”
  朱棣、徐仪华对视一眼,惊讶不已。
  皇上下厨,皇后加酒,如此荣恩,可谓是冠绝大明。
  “臣愧不敢当!”
  朱棣惭愧不已。
  朱允炆微微摇头,吃过一口菜后,说道:“其实朕明白,若父皇尚在,四叔会安心做一藩王。可父皇……哎,太祖隔代传位于朕,四叔春秋鼎盛,功高卓著,心有不甘,朕是可以理解的。”
  朱棣听闻,冷汗直冒。
  朱允炆见朱棣不安,便笑言道:“四叔,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们敞开了说,不追罪,只说一说心里话。自朕继位,虽江山在手,却日夜难寐。”
  “几位叔叔手握重兵,坐镇边疆,若稍有异心,便可千里南下,将朕赶下台去。朕毕竟不是太祖,擅兵事,有雄才,一旦叔叔们率兵南下,朕退位是小,大明混战,分崩离析是大啊。”
  “齐泰、黄子澄看出其中弊端,屡屡上书,劝朕早行削藩之策。不瞒四叔,朕动过削藩的心思。呵呵,削藩削藩,最棘手的,还是四叔啊。”
  朱棣、徐仪华、马恩慧安静地听着朱允炆的诉话,朱棣内心深处,更是不时掀起波涛。
  朱允炆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朕在孝陵跌倒之后,便已想透彻。削藩看似可行,却于家,于国,乃下下之策!于家而言,四叔乃是诸王之首,太祖器重,身份尊贵,于国而言,四叔又是北方统帅,为国而战,功在社稷!”
  “如何能因朕之担忧,便擅行破家损国失民心之举!于是,朕便笃定,纵四叔有异心,朕也要将四叔拉回来!朕能为大明隐忍,难道四叔不可为大明千秋容朕?!”
  朱棣听闻至此,已是哽咽难止。
  皇上大度至此,作为臣下的自己,却屡屡违逆。
  哪怕是朱允炆一再敲打,自己也在黑暗里,一路狂奔。
  朱允炆举杯,一饮而尽,再言道:“后来,便有了朕与四叔的‘势局’对弈。无论是调四叔回京师,还是布局北平,亦或是拉拢姚广孝,新军之策入北平,都只是朕的‘势’,希望四叔可以看清局势,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朕推演过四叔所有可能的选择,甚至与宁王推演过最坏的可能。呵呵,朕不曾想,四叔终沿着最坏的可能,一步步走了下去。朕知道四叔疯癫之举,不过是争取时间的权宜之计,换言之,四叔已准备剑出鞘了。”
  “至此,朕依旧不想放弃四叔,所以才有了平安抓走张玉、朱能,意在给四叔一个警告,并火速派遣刚刚臣服于朕的姚广孝,你的心腹道衍,前往北平作朕最后的说客!”
  “四叔,朕已退得够多了,已无路可退了。朕将一切,都交给了姚广孝,交给了四叔。”
  “朕很欣慰,四叔可以悬崖勒马,你我不至刀兵相向,民不至逃亡奔离,军不至自相残杀,大明不至烽烟漫天!朕,真的很欣慰!来,四叔,朕敬你!”
  朱棣惶恐不安,又愧疚难当,只好举杯,默然饮下。
  帝王心,如海难测。
  可如今朱允炆,竟将一切和盘托出。
  这份心,比无数恩赐,无数嘉赏来得更为感人,更为入心。
  朱棣跪了下来,朝着朱允炆行大礼,许诺道:“臣为陛下之臣,必不负陛下恩情!过往诸错,请皇上降旨惩罚!”
  朱允炆起身,将朱棣搀扶起来,带着几分醉意说道:“四叔,你没明白,今日没有帝王,只有叔侄家人,你我坦诚相待,诉说清楚,心中再无芥蒂,你依旧是朕最器重的王叔,是大明不可撼动的战神!来,朕说完了,该你了!”
  朱棣坐下,一连几杯酒,怅然道:“皇上,此事还需从洪武二十五年开始说起,懿文太子尊太祖旨意,寻新都于西安,归京不久便感风寒而去……”
  第七十三章 朕需要你,大明也需要你!
  朱棣瞧不起朱允炆的父亲朱标,一个文弱书生,满口仁义道德,虽有文人推崇备至的宽仁品性,却无开疆拓土、征伐天下的雄才大略。
  但朱标毕竟是自己的大哥,是自己父亲朱元璋的嫡长子,是大明天下名正言顺的太子!
  朱棣隐藏了自己的野心,情愿在朱标之下,做一个看守国门的藩王。
  可在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派朱标去西安视察,看看西安是否适合成为大明国都,适合的话,也好砍木头造房子,为拎包入住早做打算。
  可谁知道,朱标去了一趟回来,也不知道是舟车劳顿,还是身体虚弱,一场风寒下来,人就没了。
  那一年,朱元璋六十五岁,朱允炆十六岁,朱棣三十三岁!
  朱棣虽然心疼大哥走得早,哭了几嗓子,可满含泪水的目光里,始终闪烁着龙椅的影子。
  儿子死了,身为父亲的朱元璋自然是悲痛欲绝,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朱元璋这个铁人,不得不考虑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太子朱标走了,大明帝国的合法继承人没了。
  没办法,再选一个吧。
  朱元璋抬头一看,还有二十多个儿子,那就挨个看吧。
  对于大明制度,朱元璋尊崇的是周朝封建宗法制,以嫡长子继承制为核心,即所谓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同时学习周王朝大搞分封,以藩王屏卫中央。
  从嫡子的身份来看,除了走了的朱标之外,便只剩下次子秦王朱樉、三子晋王朱棡、五子周定王朱橚了。
  按兄死弟及的基本原则,秦王朱樉就应该接过太子之位。
  只可惜这位仁兄进入了青春叛逆期,老子说话不管用,朱元璋让他照顾关内百姓,休养生息,他偏不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一般人叛逆点,不过是顶撞老子几句,严重点离家出走几天。
  可对于秦王朱樉就不一样了,亲王嘛,有兵、有权,又无人节制,今天买卖金银,杀几个百姓,明天抓一些孕妇、幼女,阉割几个男童。
  后天闲着没事了,研究下在雪里冻死人需要多长时间,把人绑在树上不吃不喝,看看能挺多久,然后点一把火,欣赏人在火里面是怎么跳舞的。
  朱元璋给朱樉的评语是:“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看其行径,也不难理解后来朱樉为什么会被人毒死。
  对于这样的人,朱元璋没办法选为帝国继承人,当个秦王都这样了,如果当皇上,大明还不“二世而亡?”
  三子晋王朱棡也不是好货,长得不错,小心思很多,且残暴不仁,若不是朱标打掩护,朱元璋早就把他废了。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老五也不太合适啊。那夹在中间的老四朱棣,虽然不是嫡子,但却是长子里面相对有出息的,而且像自己,有大才。
  选朱棣?
  三个月,漫长的三个月里,朱元璋一直举棋不定,观望着每个可能的选项。
  没有人清楚朱元璋是如何犹豫,如何踌躇的。
  史书也不可能记下朱元璋的矛盾与痛苦,朱棣在机会的路口,等待了三个月,然后被朱元璋一脚踢了出去。
  立朱允炆为太子!
  朱元璋用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关闭了朱棣最后的希望之门,也开启了杀戮之路,将一干武勋,全部杀掉,给自己的孙子铺路。
  事实上,按照正常嫡子的排序,也轮不到朱允炆,而应该是比朱允炆小一岁的弟弟朱允熥。
  朱允熥才是朱标的太子妃常氏之子,只可惜常氏月子还没坐完,便去世了。而朱允炆的生母吕氏,是在常氏去死后才被扶为太子妃,如此,朱允炆才有了嫡子的身份。
  换言之,朱允炆只是庶出,后来领的嫡出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