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旧事时余渔周身似乎都环绕着层明媚欢快的光, 他捧着个青瓷的小碗坐在红木椅上, 从深夜里的漆黑海岸讲到晨光朦胧中水天一色的盛景。燕眠初偶尔会附和上几句, 声音不大,更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待到余渔反应过来时桌上的食物都已经由热转凉了。
“海边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去的, 要注意潮水的起落时辰,有时还会……”,余渔话音一顿,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燕眠初摆手:“没事, 我很想听。”
渔村距燕府所在的城镇相差着实甚远,余渔他们不知在路上耗费了多少时间,以这个朝代的交通水平……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应当再不会回到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了——当然,他熟悉的那个小渔村此刻早就被海水吞没一片狼藉了。
正因为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提起来时总是会难免感伤, 甚至连个可以牵挂的东西都没有,仿佛他曾经在晨昏下的岸边看到的被浪冲上来的水草——在水中浮浮沉沉,能依靠的只有无法被攀附的水, 一道浪一缕风就能让它飘荡上半天。
他在这个朝代已经算得上是大人,但在现代不过还是个应该在校园里的小朋友, 家乡遭难阿爹重病一路颠簸最终到了这么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各种艰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整座镇子都知道余渔是被燕家买来冲喜的——说好听了是冲喜, 难听一点和府里的杂役小厮也没什么区别,也就是燕家两位主子性子和善,换做旁人怕是连卖身契都要逼着他签下来了。
余渔早年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他们邻村曾经有个赌鬼,喝多了被赌坊骗着按了手印,到了期限还不出银子,最终将自家孩子卖给了镇上的一户富庶人家。
同样是冲喜,余渔要比那人幸运上太多太多,起码燕三少爷到底还是活了下来,而那户人家……红绸还没来得及撤下就换上了白色,刚过门的小哥被灌了碗毒酒塞进了棺材给那个短命夫君陪葬,这么多年过去怕是只剩下一棺白骨了。
那段时间余渔是真的做好给燕三少爷陪葬的准备了。
他对此没有丝毫怨言,甚至还对燕家人满心感激——这年头什么都贵,只有人价低廉,几张卖身契甚至都换不来一头体格稍大些的牲口,他这样的去了牙行也卖不出什么价来,换得的银子怕是给余阿爹抓几副药都不够。
燕夫人本可以直接拿了银子要求他签下卖身契转为奴籍的,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燕家的郎中已经前前后后为余阿爹上门诊治了数次,单是这几日的药钱就已经是余渔眼中的天文数字了。
余渔对此感激不已,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回报燕夫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照顾好这位三少爷了。
他做梦都盼着燕徊的身子能早点好起来,他的祈盼甚至不比燕夫人少。
……
日头渐渐落下,天边泛开一大片火烧的红霞,插着桃枝的瓶子被安置在桌面一角,燕一提了个装满了衣服的篮子走出院门,没多久又领了个少年走了回来。
小金带着两个杂役站在小院门外,视线穿过被燕一推开的院门,在与余渔四目相接时朝他露出个笑来。
余渔有些不解,不过很快小金便给出了答案,他指了指杂役们用板车推着的几个箱子:“我是来送这个月的东西的。”
燕一点了点头,大步跨出院子走了出去。
“这里都是些药材和补品,就是后院药房里的那些东西,管家会在每月的几个固定日子着人将药材送来。”
燕府占地太大,三少爷的居所又和大家相隔了一段不远的距离,总不能每日都在前面熬完了药再让人走上小半个时辰送过来吧?后院药库里的种类存量丝毫不逊色于镇上的回春堂,万一有什么意外状况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地到前院去翻找。
甚至于有时候前院还要临时到三少爷这里借点药材呢。
燕三少爷性子淡漠,或许是常年疾病在身的缘故鲜少见到他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相比起燕府的其他主子他可以说是最好说话的那个,府中与他有过交集的杂役都在私下里夸赞他性子好——但其实那只是燕眠初身子不舒服懒得说话罢了。
他这辈子仅有的几次发怒都是旁人随意进了他的院子,他的领地意识重到全府上下无论是哪个院的杂役奴仆都人尽皆知的程度,哪怕是小金的祖父曾祖父也没随意进出的特权,故而小金此刻只能在院门前方驻足。他扬手示意两个杂役将板车推过来一些,燕一则上前几步抓住箱子两侧,偌大的一个箱子轻轻松松地就被他给提了起来。
刚准备上前帮忙的余渔:“……”。
这人什么力气啊?!余渔震惊了。
那箱子可一点都不小,用来做衣箱都绰绰有余,不说里面一盒一盒的分装好的药材,单是外面这个实木的箱子就已经分量不轻了,哪怕是余渔这个做惯了农活和苦力活的都未必能单独搬动。
——而燕一却一副根本没用力气的模样。
这还是人吗?!
小金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个场景,无论是力气还是武力燕一都是整个燕府公认的强,也不知道他们三少爷是从哪儿领回来的人,燕府几十个护院加在一起都不够他一个人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