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奴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那树原本是一棵稀松平常的树,却因为他的驻足开始落叶。那树叶簌簌落下,落到他的脚边,快将他埋了似的。他低头看看落叶,再转身看向霍琳琅。
世人口中大儒大雅的霍琳琅,此刻猩红着一双眼。飞奴想:白栖岭还是厉害的,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能给霍琳琅投毒了。但即便他不出手,飞奴这一日也会赢的。他身上都是毒,剧毒。飞奴本就是一个毒物。
霍琳琅伸开手向飞奴走开,对飞奴说:“把你胳膊给我!给我!”
飞奴向后退一步,拿出一把小刀,拉开衣袖,问霍琳琅:“这里?”
“对!这里!”
霍琳琅脚步加快,待行至飞奴面前,抓起他的胳膊去饮他的血。飞奴看到他贪婪的模样,想起他如何养他,那一个个难捱的深夜,他又是如何度过?
是霍家人,将他带入歧途,又让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霍琳琅仰起脖子,发出满足的喟叹声,他大口大口饮着飞奴的血,犹如饱餐饕餮。可这一次不同了,他放下飞奴胳膊,没有了往日饮血后的矍铄,四肢无力终于瘫倒在地。
飞奴一步步走向他,霍琳琅意识到了不对,将世上最恶毒的话用来咒骂他羞辱他,最后苦苦哀求他,但飞奴都不为所动。他蹲下身去,先是挑断了霍琳琅的手筋。霍琳琅的手多好看,像女人一般白净纤细的手,但就是这双手,做尽了丑事。飞奴切断霍琳琅手指的时候毫不犹豫,当他听到霍琳琅发出痛苦的□□声,他甚至笑了。
再是他的脚筋,他的□□,他把对霍琳琅的恨一刀一刀用在了对他的凌迟上,他身上满是血污,却还是探手进去从他的衣裤间摸出了那张图。当霍琳琅终于死了,飞奴啐了他破碎的尸体一口,骂道:“不过如此。”
飞奴改不了啐人的毛病了,他当年在街边啐了白栖岭一口,他的痛苦由此开始了。他不信宿命的,不信的,可此刻他又觉得自己被天意玩弄了。那树叶仍在簌簌落下,已全然盖住了霍琳琅的尸首。而他的腿也被埋了一半了。
他觉得这去处真好,叶子盖住他,他从此长眠了。飞奴跌倒在地,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要飞起来似的。他看到一个人冲向他,大喊他的名字。那个人在趴跪他身边之时,泪水夺眶而出,落到飞奴的脸上。
可惜飞奴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他缓缓举起手,将手中的图交给照夜。
此刻飞奴只有一个念头:若燕琢城破那一日,他转身回去,阿虺或许就有全尸了。
飞奴苦笑了一下,又或者他根本没笑,他这一生颠沛流离,蝇营狗苟,受尽冷眼嘲笑,无人敬他爱他。不,有人,柳条巷的人敬他爱他。那他真不该死在他面前呀!他往后午夜梦回想起自己此刻的惨状,该多难过呀!
飞奴终于闭上了眼睛,在照夜的怀中。
照夜抱着他渐渐僵硬的飞奴兄弟,心底下起了漫天大雪。他想出声恸哭,他的嗓子却被堵住了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
照夜不懂:明明天将大亮了!懈鹰将他拉起来,对他说:“兄弟,乱世之中,生死由命。”
照夜懂生死由命的道理,这些年他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但他从未看清过生死,从未。此刻他想起的是在霍灵山的匪巢里,飞奴与他背靠背一战。那时飞奴舍命救下了他。
照夜想为飞奴挖一座坟,然而来不及了,他该走了。他擦掉眼泪,最后看了一眼飞奴,他想他的飞奴兄弟或许是喜欢这里的,不然那树叶为何哪里都不去,只往他身上去呢?
他和懈鹰二人要速速追上花儿,他们一生都在拼命,就连此刻都不能停下。他们快步追上去,看到霍言山的剑抵在花儿面前。他对花儿说:“把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
“你知道。”
“我不知道!”
“白栖岭的图!”
霍言山知晓在这奇山峻岭之间,定是藏着宝物的。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此生都未见过这样的奇景。
父亲,父亲。
霍言山心里念了两遍父亲,这才想起他一路追来是为追上父亲,是为了问父亲一句:如今还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庸人吗?
父亲呢?霍言山收起了剑,淡淡看花儿一眼。他身边的侍卫走上前去,要索花儿性命。花儿腿撤半步,摊起手,要与他们殊死搏斗。远处却有一根箭射了出来,那侍卫应声倒地。
花儿认得这是柳枝的箭,柳枝如约与谷为先汇合,又转身来到了这里。
侍卫护住了霍言山,紧接着有人骑马从远处而来,跑到霍言山面前,一把将他拉上了马!
霍言山闻到熟悉的味道,回过身去看到了自己的夫人!他欲惊叹出声,他的夫人却嘘了一声,让他闭嘴。
霍言山并不乐于被夫人所救,待他们逃回临时营地,他下了马,对他夫人说:“我得去寻我父亲。”
“父亲死了。”霍夫人口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毫无干系的事。霍言山却不肯相信,接连问了两遍:“你说什么?”
“父亲死了,被飞奴杀死的。”
飞奴飞奴…飞奴这个狗杂碎!霍言山学飞奴啐了一口,这才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他并不全然悲伤,只是觉得恍惚:名满天下的霍琳琅就这样死了?他没死在谷为先、白栖岭手上,没死在天下诸侯手上,竟死在了一个奴才手上?一个像狗一样的奴才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