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他问不出口,七八年光景倏忽一瞬,江山迭代却是数十年的事。世间男女情爱短如烟火,但江山社稷就是万年久长。要看如何比。这样一想,她的答案也就不重要了。
且往后看罢!
他会让她在那间屋子里终老的,一直到他问鼎天下,他要她像如今的白栖岭一样,从此与世隔绝,老死在这江南!
船又拐进另一条支流,河岸边已无人家,也再不见什么灯,只有船头、船尾各有一盏灯笼,因着被雨打湿了,显得沉甸甸的。天幕黑了,看不清远处亦看不清人心了。
花儿想:霍言山终究是要像今晚这船行的水路一样,由一片光明走进黑暗中的。初识他时她尚小,并未经过什么人和事,内心却隐隐不信他。尽管那时他说起娄擎的厌恶神情曾打动她,他期盼的盛世曾令她憧憬,但她就是没有全然信他。
若他如今还像当年一样呢?是那样一个正义并未完全消亡的少年将军,她可会信他?花儿觉得自己应当会信的。只是霍言山和谷为先,乃至天下诸侯,定要有一场厮杀,倘若只有一人能得天下,那花儿仍旧希望是谷为先。
品行端正的人,心怀天下的人,悲悯苍生的人,有勇有谋的人,才配得这个天下。差一分都不行!在花儿所思所想之中,霍言山便是那自始至终都差一分的人。
他二人都不再讲话,之间涌动着肃杀之气,霍言山偶尔看花儿一眼,可她躺在那已融于夜色之中,再无法分辨了。天空下着细雨,她也不怕不厌,也不知这些年淋了多少这样的雨。
霍言山对狼头山的事所知甚少。
他只知狼头山有一条流金盐河,是谷家军的命脉。那条流金盐河还是白栖岭助谷家军寻来的,那制盐的工艺也是白栖岭研制的。有商客从谷家军贩盐,要在密林深处候着。虽说那密林恐怖,人身处其中极有可能丢掉性命,可贩盐却是一桩天大的买卖,贩一次,养一个百口之家五年足够。世人都要为那口吃食卖命,于是那深山密林变成了一个隐秘的商贾之地。
尽管如此,去的人却都说不清流金盐河什么样,只说那盐河金光灿烂,一直流向天边;说那河边常年有雨雾,冬季湿冷,人会冻掉手脚;还说那周边全是食人的虎豹,最终被女子军驯服。
霍言山是见过苦寒的。那霍灵山也好不到哪去,他当年差点在那里殒命。霍言山自认生性强韧,向来自是颇高,忍不下气是自然。
前方渐有光明,灯笼倒映水中,远看八角扬起犹如张牙舞爪的巨怪,近一些才发现那是一座架在水面之上的通天塔。塔上灯火通明,塔下戒备森严。花儿坐起身来,径直赞叹一句:“好一个天上人间!”转向霍言山问道:“我要被关在这里?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她竟有些兴奋,她长在边远的北地,何曾见过这等壮丽的奇景,忍不住站起来仔细看那塔身,可谓雕梁画柱,巧夺天工,若要造一座这样的塔,耗去十数载亦是要的。霍家素来以清廉闻名于世,背地里却有这样的阵仗!
待他们的船驶进去,花儿更为震惊。那塔只是一个脸面,而内里,却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水上之城。
“待拿到天下,就将京城搬到这里。”霍言山说这句的时候,内心颇有澎湃之感。
“不搬到滇城?”花儿泼他冷水,见他瞪她,她仰起脖子:“霍言山,你不必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你知道的,我不怕你。”
“我不需要你怕我。我要你想我念我,若他日我去了哪个女子的屋彻夜不归,我要你以泪洗面。”
霍言山觉得女子均逃不过情/爱束缚,若她此时不上心,不过是未被他征服罢了。可他不懂花儿,她连白栖岭都能抛下,更何况霍言山呢?
他的话惹花儿嗤笑一声,却不做争辩,只是暗暗回头看向来时路。霍言山根本不知道,花儿耳力极好,眼力也超乎寻常,她虽不动声色,却看到听到那河面之下的暗涌。
“别看了。”霍言山道:“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这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看未必。花儿腹诽。
“我看这里头人很多,你能保证各个嘴严?”花儿问霍言山,后者则意味深长一笑。花儿明白了,这里头的人是有来无回的。
花儿想到那小叫花跟她说:那大高个被抓走了,抓到身上去了。被抓走的人回不来了!那小叫花不会知晓得内情,但或许有只言片语是真的。或许从来都没有什么山上,而是一座城!有人被抓来这里,造霍家人心中的京城,但怕他们泄密,在他们生老病死之时就会被杀掉。
若果真如此,霍家父子的心肠比那死去的母子更为歹毒!花儿一时之间握紧了拳头,担忧霍言山发觉又逼迫自己松开。
他们的船在缓缓开着,她看向那些劳作的人,佝偻着身子,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目光所及均是一股短命的病气。
霍言山最终变成了他当年痛恨的那种人,这真是一场彻底的沦丧。后面任霍言山再如何阐述他的宏图大志,花儿都不再讲话了。
最终他们的船停下,霍言山跳下船,站在岸边招呼花儿:“请吧!”
花儿下了船随他走,一副乖巧的姿态。此刻已是雾蒙蒙的清晨,因着连日阴雨,路上长满了青苔。这繁华的水上城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巨大的空城,若想在江南无声无息建这样一座空城,那是要耗几十载光阴的。花儿估算,或许在霍家与太后的恩怨发生以前,在霍琳琅还是少年之时,霍家就有这样的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