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脖子酸了才坐回去,獬鹰坐在马上替他回头,笑道:“她正跟旁人说,白二爷虽然走了,但家业交给老管家和她了。往后还望大家多提点照顾!”
白栖岭哧一声笑了,果然是一个贪财鬼。
衔蝉跟墨师傅坐在最后一辆小车上,看着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的母亲,清早她出门前为母亲净了脸重新梳了发髻,要她看起来是一个神志清明的妇人。花儿看到衔蝉,跑上前去,抓住她的手,眼泪簌簌落下。
“衔蝉!衔蝉!”她说:“不要想家!到了京城尽管做你想做的事!王婶还有我!”
衔蝉哭着点头,用力抓着她的手,哽咽道:“花儿,我对不起你,你等我回来!”
“别说这样的话!”花儿用另一手拍她手,连哭带笑道:“衔蝉,我等你做女状元那一天,我等你回来带我去京城玩。到那时京城的男子可着我心意挑,行不行?”
衔蝉点头:“我有的都捧给你。”说罢手握更紧,轻声对她说道:“花儿,等你看到照夜哥哥,替我告诉他:只要额远河还在,我的心就不变。”她说完擦掉眼里的泪,又捏捏花儿的脸。
花儿点头放开衔蝉的手。车队越走越远,她童年的玩伴就这样散了。打记事起,他们几人从未分开过,如今一个一个走了,都说要去奔赴前程,可前程究竟是何模样,没人见过。花儿不想在人前哭,一手搀扶王婶、一手扯着小阿宋,回了柳条巷。
从前的柳条巷只是破败,但还有人,如今人也不剩几个了。花儿把王婶带进家中,在阿婆床上给她安了个枕头,这往后阿婆能日夜看着王婶,她也好放心去做活计。如今她不算太缺银子,从白栖岭那里赚得的钱够她们过活好一阵子。
她不必在饭庄端盘子了,打这一日起她就是柳公的门生了。安顿好后就去白府找柳公,到的时候老头正在看舆图。花儿问他看这个做什么,柳公说:你得先知天下多大,才知你欲前往何处。花儿半懂不懂,头凑过去跟柳公一起看。
柳公所言非虚,天下之大,超出花儿所知。她识字不多,但山川河流能看懂。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我知道,这是燕琢城,这是额远河,河对岸是鞑靼。”说完又去找:“这里是霍灵山,我的飞奴哥哥在山上做山匪,柳公一定知道。”又指着一个地方:“白二爷的仇家霍言山在这里,如果他讲的是实情的话。”最后指到京城:“白二爷、阿虺和衔蝉,最后会在这里落脚。”
她像一个顽皮小儿,把自己的念头都在谈笑间说了。柳公知她心中悲凉,却并不对她多加安慰。小东西自己会想通,会向前走的。
这一日什么都不做,柳公只带她认图,给她讲别处的人情风貌,何为海、何为山、何为天尽头。一边讲一边把那些字写到纸上,花儿听痴了,连带着字也认了几个。柳公赞她聪敏,她有些羞赧。在吃食上,柳公也做了安顿,一午一晚两顿,有鱼有肉有汤。花儿说自己来学徒不能吃这样好,柳公则让她安心受着,不要拂二爷的好意。柳公年岁大,帮不了二爷几年,这往后还是要靠她,帮二爷把这里的家业顾好。
花儿想,若日子就这样向前奔,那亦是好的。
傍晚她回家,路过码头发觉比平常安静,她走过去,看到石阶下卧着一个人。她以为是那人喝醉了,上前探看,看到那人脖子上的血,是从前与她一起打更的衙役!花儿不像从前那样惊慌,试他鼻息,发觉他人已断了气。转身跑去报官。
这一折腾就到了深夜,回到家中阿婆和王婶已睡下,她浑身酸痛,坐在石凳上歇着。想起那小衙役偶尔与她闲谈,到后来也与她讲过几句真心话。怎么就死了呢?知县派人去看,说那小衙役的脖子被割了,那刀痕比一般的要粗。小衙役前几日刚与她说知县要他查那一日饭庄和孙府的屠杀,过一天就死了。想来是他查到了什么。
花儿联想起这几日的码头,外邦人比从前多,还有人根本不像经商的。她心中有隐约惶恐,总觉得这燕琢城太过平静,反倒像有大事发生。生生睁眼到天亮,忙去驿站给照夜送信,把小衙役和城内的事与他说了,要他在大营多加小心。
柳公亦发觉一些端倪,安排人给白栖岭送了一封信。而路上的白栖岭,除了这封外,还收到一封密信。那封密信由京城送来,跑死了三匹马,片刻没有停歇,最终到了白栖岭手中。他意识到不一般,打开来看,对方只写给他几个字:燕琢城将破,速返营救。
白栖岭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码头边的饭庄上遇袭,他提前报官,只为全身而退。而孙家却被灭门。孙家灭门不是因他而起,却被旁人灭了口。那时他们猜测他们偷运高手进城是为内外围剿歼灭谷家军,砍断七皇子的翅膀。他们万万没有猜到,他们是要彻底舍掉一座城。
白栖岭手上青筋暴起,哀其不争,为一个皇位,竟是要做下这等事!他命人送信给知县和柳公,要他们做好万全准备。而他则即刻赶回燕琢。
从他所处的松江府外四百里到燕琢城、要两天两夜。
这两天两夜,白栖岭带着人片刻不歇,他们穿过森林密谷、险境奇滩,从未觉得燕琢城离他这么远过。
又偏遭这一年第一场春雨、暴雨如注,路上泥泞不堪,马困人乏,在他们途经良清之时,看到派出送信的二人被陈尸在镖局外的旗架之上,面目全非死状凄惨,白栖岭突然意识到此刻的燕琢城成了一个死瓮,别人进不去,城内人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