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一心求死,便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遍遍在心中描画死亡的美好。当子夜亮如白昼,死亡便能同新生一样绚烂。既然都已经平淡了,仇也报了毒也服了,何必要让自己经历了一次陨灭之后,却不能长眠不醒,还要在人世踽踽独行呢?
她最后去了一次东乐街——那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可以让她偷得半日慰藉,随性做自己的地方。
出阁前,足不出户是高门贵女的一项美德,入中都这么多年,夏之秋出门的日子屈指可数,平日出府也需得幂篱遮面,很多时候,她只能在府里撑着脸仰看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蓝天。而其间唯二不会被人诟病的出府缘由,一是去寺庙祈福,另一个便是向贫苦之地布施。
那是年少时期她所能企及的最自由之处。
多年以来,她亲眼看着这里的小娃娃长成孩童,看着家徒四壁的穷人有了可以糊口的手艺,看着学堂和学子愈来愈多,看着贫瘠的土地上开出希冀的花来。
只是朝廷的弊病一日不除,就还会有逃难的人在这里扎根。
如今老师成了皇帝,终有一天可以改善这种局面,她的最后一桩心愿也算是了了。
走在东乐街的街头,过往的种种回忆涌入眼前,夏之秋想起了那些日渐遥远的从前。她是个极其念旧的人,一个人守着那些回不去的回忆好好活着,她做不到。
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脱。
遥见不远处人头攒动,伴着阵阵热粥的香气,夏之秋知道这片疾苦的大地等来了新的守护神,有人延续着她从前的所作所为,重新给予人们希望。
然而就在她了却所有牵挂,停下脚步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擦过,却让她的身子忽然僵住——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1]出自唐代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
第231章 茶烟鬓丝
==========================
夏之秋猛然回头——她看见那一叠一叠的人潮之后,那个正在施粥的女子,粗缯大布,头巾束发。热粥的水汽扑落在女子脸上,寒意森森的冬日里,她不知疲累,一碗一碗地盛着粥,再一碗一碗递出去,额头已然沁了一层薄汗。
是灯青。
夏之秋的眼里蓄满了泪,她甚至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缓步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去,以期可以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是她,是她。熟悉入骨的人,原来只需要凭借一抹眉目,便可以将她于人海之中一眼认出。
“姑娘仁心……”
眼泪在地上砸成了一朵柔弱的花,夏之秋在重重人潮前停驻下脚步,熟悉的身影即在眼前,她的言语哽咽而破碎。
“山高路远,风尘仆仆……我跋涉已久,途径宝地,可否舍我半碗清粥……”
闻声,正低头盛粥的灯青心忽然一颤——那熟悉的声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抬起头,目光里氤氲着震惊,微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见到夏之秋的那一刻眼圈立时红了起来。她笑着,哭着,向故人迎面奔来,在这个深寒冷寂的季节,带着无尽的相思与怀念。
夏之秋张开怀抱,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从灯青半大时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她们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她曾以为她永远离开了自己,以为从此阴阳两隔再不可见。功德累世,上苍慈悲,救了灯青,也救下了自己。
深陷泥沼的人,甘于沉沦的人,有了可以呼吸的理由。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夏之秋抽泣着,紧紧抱着灯青不肯松手,她太害怕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醒之后,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她害怕的样子。
灯青或许也有话想要同她说,可她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夏之秋听不出来,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日那支锐利的簪子扎破了她的喉管,鲜血喷涌而出,能够保下性命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不必说话了,免得伤口裂开。”灯青的颈间缠着白麻布,夏之秋握紧她的手,“你写下来,不急,我哪儿也不去,我陪着你。”
灯青擦去眼泪点点头,她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以地为纸,以枯枝作笔,一笔一划地将近日来的经历告知于夏之秋。
原来,那日白道一击看似凶险,却因为伤口偏差而存了一线生机。灯青失血过甚,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农户家,伤口被悉心医治过,只是永远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是白道救了她。
他静立于棺材旁,犹如索命的厉鬼,却又是救命的神灵。虽然他仍然什么也不记得,面色依旧冷淡如冰,却没有听从楚藏斩草除根的命令。
他记得,夏之秋曾说过,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
朋友——这于记忆匮乏的白道来说,是个无比贫乏的词。他从没拥有过朋友,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拥有过的东西,唯有使命和杀戮。
但他愿意相信夏之秋没有骗他,当看到棺椁中那个陌生女子的面容时,胸膛里涌现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异样感,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心口发麻,沉默地疼着。
他不由地将手覆在胸口,那里与旁人都不一样,平静,冷漠,从未有过炽热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