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了口气,向他嫣然一笑,终于没有隔阂地重唤了声:“老师。”
容悦嘴角一勾,微仰起下巴,似有些不太满意:“士别三日,我成了皇帝,你脸上怎么一点惊讶都没有?”
夏之秋抬头,很认真地答:“老师这样的人,再不可思议的事也不足为奇。”
官稚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拇指间的玉扳指,闻言,先是低低地轻笑了一阵,而后转过身,放肆张扬地哈哈大笑起来,背靠着天边正灿烂的金色阳光,笑声似乎可以穿透城墙,随风一路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末了,笑声渐渐平息,他缄默地转着扳指,明晰的目光足以将夏之秋打量了个底朝天,半晌开了口。
“楚藏对你不错吧?”
“是,他人很好,对我也好。”
官稚看着她,话里字不多,却颇为一针见血:“可是夏姑娘,你的心事很重啊……”
夏之秋的目光倏然顿了顿,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明显。楚藏也是聪明人,或许他也什么都看出来了,只是心照不宣地包容着,没有放在明面上说破。
“老师……”脑海中浮现出灯青的音容笑貌,她的声音淡得没有影子,缓缓走上前,刺目的阳光落入眼眸中,像是三月天洒下的一捧细雪,“我有心结,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生老病死,其中之一,是么?”
夏之秋凝眸看向他,没有说话。
官稚笑眯眯地,他说:“我眼里的夏之秋,向来不是个受世俗鸡毛蒜皮羁绊的人,遇事迎难而上,世间这么大,活人总不至于被尿憋死。除非……是人力不可及之事……”
“那……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又当如何自遣?”
夏之秋像个怅惘茫然的学子,虔诚地发问。官稚慈怜地看着她,须臾,转过身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蒸腾而出的水雾一点点消融在金黄色的辉光中,卷起斑斓的彩晕,光芒映在男子矜贵的面庞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有两三分师长的模样。
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他淡淡地望着天际,只缓缓道了句——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言语入耳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夏之秋想到了楚藏。
她想到了近来犹如地狱的日子,灯青走了这么久,她颓靡过,沮丧过,一心沉入悲痛中,而很久没有在意过身旁人的感受了。可楚藏自始至终却一句怨言也没有,陪着她一起难过,给予她温暖。他对她很好,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对她好,既然死伤已成定局,生者如斯,或许真的该好好看看身边人了……
“走吧,”官稚负手于身后,向她微微一笑,“今日要见你的人不是我,误了时辰,惹人生气可就不好了。”
他向她挥手作别,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却在女子背过身走下楼的那一刻,男子凌乱交错的思绪虬结成一团,最终化作了一道长长的叹息。
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官稚兀自摇了摇头——这位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早已没有可以“生者如斯”的人了……
宫中某处偏僻的小筑,江令桥倚坐在雕镂的横栏上多时,怅然地盯着手里那封早已写完多日的信笺。她在心中一遍遍措着辞,想着无论如何,今天务必要将它交给夏之秋,不可以再耽搁了。
她一边默念着,一边观望宫门前是否有人经过。可等了许久,真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一方朱门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心口不一,一把将信塞回了怀里。
“夏姑娘——”江令桥向她挥了挥手,“这里!”
见到她,夏之秋眼里掠过一丝惊喜的光芒,连忙敛裙一路疾走而来。拂面的微风扬起她的鬓角,丝丝清凉之意顺着笑意沁入眉目——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由衷地高兴过了。
“江姑娘,许久未见,原来你在宫里啊!”
她像一只春日欣欣然的小鹿,衣袂如花瓣徐徐绽开,江令桥也不免被她的心绪感染,几步走上前去迎她,脸上落着粲然的笑:“慢点……”
“先前在楚藏口中听过江望秋这个名字,我想了想兴许是你,如今看来,果然没有辜负这番情谊。”
还没高兴多久,“楚藏”这两个字便使得江令桥陡然有些笑不出来。
“你怎么了?”见她面色有异,夏之秋眼里浮出一抹疑惑。
“哦,没什么……没什么……”江令桥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国师居然还同你说过我的名字……”
说到这儿,夏之秋想起来某些事还没问。
“江姑娘,贵妃娘娘宫里的那位侍女是你吗?她的尸体是你收敛的吗?”
江令桥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夏之秋点点头,她拉着她的手:“可以告诉我贵妃娘娘的埋骨之地么?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恩人,我想去祭拜祭拜她。”
“她……”江令桥一时不知该不该把孟卷舒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我……带她去了南疆。”
“南疆?”夏之秋有些不解,“为何要去南疆?她的家不是在江南吗?”
“是,自然是江南,只不过……其实这是娘娘的遗愿,她常说南疆风光无限好,天高云阔,只可惜惦念了一辈子,却难以亲眼看看。我也做不了什么旁的,只能在她与世长辞之后,让她再见见南疆的大漠……”
闻言,夏之秋黯然地垂了垂眼眸:“娘娘被锁在深宫里一辈子,似乎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