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在那些自己不曾存在过、不曾亲历过的年岁里,白驹过隙地走过了某个人苍白的一生。
很久,官稚搁下了酒盏,缓缓站起身来,像一位真正的少年帝王那样,玉立于天地之间,目光如炬,眼含星火,万物尽为脚下尘泥。
他又想起了贺文焉惨死的模样,不由地抿了抿唇。只是这一次,胸口不再涌塞,而如草木开阔,仰见月华。
“沈大人,放心吧,”官稚定声,斟满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从今以后,朕不会再让有心之人得逞了……”
白日的火没有烧完,余烬在深夜还能洇出橙红的光焰。
已经很晚了,江令桥却迟迟没有回宫,容悦四下寻了许久,最终在某一处偏僻的宫殿屋檐上看到了她,她并膝高坐在屋脊下,两手托腮,有些出神地望着阴沉的夜幕。眉眼和鼻头都泛着微红,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暗自落了泪。
他解下身前的棉斗篷,不动声色披在她身上,与她并肩坐下。
“还在想白日那件事?”
江令桥低下头,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她问他:“容悦,你说……贺文焉之死是不是我害的……”
她转过头,眼尾通红,眼睫里残存着迷茫和无助,宛如濒死的囚徒等待审判。
容悦从没见过她这样,脆弱而可怜。贺文焉之死太过震撼,她想救他,也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救下一个人,可时局有变,她没能成功,便下意识地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惩戒自己以赎罪。
“这不是你的错,”他微微侧身,替她将斗篷系好,将兜帽戴上,“若你是凶手,那真正杀了他的人又是什么?”
“可我是害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如若不是我,那些人也许不会冲上刑台,或许贺文焉就不会死了……”
“嗯……”容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听来,你确实有罪。”
“?”江令桥陡然一愣。
“当然,有罪的不只是你,天下人都难逃干系。”他将她的手握入掌心,像捂热一块寒冰那样,温声道,“此事乃楚藏主谋策划,他有罪;文武百官隔岸观火,冷眼以对,有袖手旁观之罪,其中更有官员作伪,此为包庇之私;我们算有遗策,屡屡中计,有推波助澜之罪;百姓也有罪,他们不辨是非,听风是雨,甚至目无法纪,光天化日下动手杀人。这么算下来,我们都是害死贺文焉的罪人,没有人能择得干净了。”
风迷了江令桥的眼,她忍不住苦笑:“你不是医者么,怎么现在把生死看得这么开?倒是把多愁善感的坏毛病扔给我了。”
容悦舔着唇角笑,他说:“那只是我难过的时候还没到,你想,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释然一点吧?要是咱们俩双双抱头痛哭,那场面多诡异。所以啊,你得赶紧振作起来,我的眼泪快到嗓子眼了,最多一个时辰就该你来给我擦眼泪了。”
他总是诡辩得厉害,哄起人来也尽是些奇奇怪怪的话术,江令桥抿嘴低声一笑,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才不给你擦。”
“嗯?”容悦略微扬眉,把脸凑到她面前,“江令桥,你这可就不仗义了!”
江令桥抽回手,用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声音语焉不详地从棉布下传出来,带着些许和缓的笑意:“不过我可以找别人来给你擦……”
容悦伸手拨开她遮面的兜帽:“家丑外扬,你是不是傻?”
四下黑漆漆的,也静悄悄的,风把两人的发丝吹得纠缠在一处,连出口的话语也集聚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江令桥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他,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半晌又把兜帽拨下来,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或许我可以找个地方躲个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他不厌其烦地拨开兜帽:“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溜得倒是挺快啊!”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弄着,很快,彼此心中多日来的沉郁,或明面上的,或心底里的,都随笑意稍稍释然了些,不再像被磐石那般压得喘不过气来,日夜受折磨。
冷风不断,云雾似是被吹散了些,微微有月光跌落下来,他们仰面躺在屋脊上,静默地看着月色愈来愈慷慨地洒向人世间。
“阿秋……”很久,容悦的声音似有些低沉,闷闷地在耳畔响起,“好累啊,你能抱抱我么?”
江令桥一仰头,便看到了那双愀然的眸子,有伪装不住的疲倦。她裹着毛绒绒的棉斗篷,伸出双臂,像只温顺的兔子拥入他的怀抱,搂得很紧。
他的身体很暖,有好闻的药草香,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头抵在他胸口轻微蹭了两下。
无边的沉寂,如水的夜色,相互依偎的男女静静卧在青黛的屋檐上,凛风穿林过,偶有木叶浮动,沙沙作响。
这一刻,心境得以片刻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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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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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焉死了,韩仲被罢免,楚藏的手脚比从前放得更开,行事也愈加游刃有余起来。
只是,官稚显然不想让他好过。
吏部是个顶要紧的地方,几乎可以牵涉到朝廷中任何一位官员。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上回的教训,官稚首当其冲要下刀的,就是吏部。
“陛下,”容悦道,“数日前秘书省不慎走水,焚毁了不少典籍,上至秘书监,下至校书郎皆日以继夜、笔耕不息。只是差事实在繁琐,而那些受损的典籍又需尽快补上,时期紧迫,怕是……不太好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