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年轻的母亲发了疯将孩子锢在怀里,嘴里的惨叫宛如一条月光下剧烈扭动的银蛇。
血腥的场景几乎快要封印了江令桥的咽喉,像是被无尽的沙砾堵塞得不得上下,她愣愣转过头来,虽只有短短一瞬,却也足以看见黑巾之下那张熟悉的面孔——
黑巾被挑破,白道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波动,趁江令桥还没有抬起剑,很快逃失在墨色的漫漫长夜之中,再也看不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朝廷信誓旦旦说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可话落刚两日便有幼子被害,类似于“朝廷无能”“不愿再管”之类的话语在民间飞速传扬,激愤与失望被掀至一个疯狂的顶峰,黑色的小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所有人蚁群出巢般涌向丹凤门下,很快形成黑压压的一大片,将皇宫正门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甚者直接抱了死去的孩儿来,那一张张惨白泛青的脸上双目紧闭,永不会再有睁眼看到阳光的一日。
“还我们公道!”
“我可怜的孩儿……”
“当官的就可以随便杀人吗?我们要贺文焉偿命!”
“黑了心啊……黑心透顶啊……要遭报应的……”
“开门!开门!叫管事的出来说话!一日还讨不到公道,我们就一日不走!开门!”
他们暴风雨似地擂门,声音震耳欲聋,直接惊动了宣政殿上朝的一众大臣。
“这是怎么了?”官稚把跷着的脚放下来,“朕怎么好像听到了吵嚷声?”
殿外有内侍跌跌撞撞进来回话:“启禀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丹凤门外围了一群百姓,说,说要户部侍郎贺文焉偿命……”
官稚面色难看,容悦眉头紧锁,沈瑭阖上双眼,缓缓叹出一口浊气。
朝堂之上,唯有楚藏神态自若。论到杀鸡儆猴立下马威,贺文焉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成全今日的。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纵然容悦和官稚有天大的能耐,贺文焉也必死无疑。
人言可畏,这世间,并非只有刀剑才能杀人。纷纷流言之下,贺文焉很快被强制架上了刑场。
“就是他!就是他害了我们的孩子!他今天必须死!”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霎时间,碎石、鸡蛋、菜叶铺天盖地扔了过来,整个刑场上狼藉一片,就连坐在一旁的官稚也没能幸免。
沈瑭再不忍心看下去,奔上前以一己之躯挡在贺文焉身前,几日心神操劳之下,他的鬓发已经霜白得彻底。故人犹在,可那个青丝如瀑,风华正茂的山长,终有一天也活进了学生的记忆里。
尤忆及元亨书院读书时,师长似乎是天下最伟岸之人,伸手可触天,影子可以庇荫下每一个学生,仰起头才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窥破经纶的眼眸,可如今他又一次立于面前,才发觉那渐老的身量正一日日走向迟暮,而他的每一位学生,都是风华正茂的正午之年,不必仰头,不必踮脚,影子已经在师长之上了。
“涵丈……”贺文焉垂下头,纵然此刻言语苍白无力,他还是声如泣血地告诉他,“涵丈教诲在心,学生绝不会行此大不韪之事……”
“我知,”沈瑭转过身来,替他直面俗世的指责,“我信。”
世人都说授书先生桃李满天下,可其中却没有沈瑭,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学生一年比一年更少。尚记得元亨书院教习前那一阵阵朗声的“涵丈安”,如今却远远地成了陈年旧梦,有些人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了。
他想护佑好每一个曾笑着唤过他涵丈的孩子。
百姓的扔掷并未停歇,甚至因为有人阻挡而变本加厉起来。
“大家听我说!”容悦迎着紧锣密鼓的咒骂声顶上前去,“此事与贺大人无关,凶手并非他而另有其人!”
“你说不是他?那好,那张药方又如何解释?除了他能从中获利,还有谁需要这么千方百计地杀人?”
“贺大人也是受人蛊惑,那张药方错漏百出,乃旁人蓄意为之!贺大人为官多年,向来品行端正,平生也未行过歹事,显然是有人在栽赃嫁祸!”
刑场之下,江令桥看得分明,楚藏脸上带着不为人察觉的笑意,是讥讽,也是嘲弄。
人群中有声音质问道:“既然是栽赃嫁祸,那背后操纵的人是谁?可有证据?”
“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是个人都知道此时最该做的是偃旗息鼓、韬光养晦,贺大人就算真是凶手,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再次行凶,至少等到风头过去才说得通。他有什么理由在此时还要打草惊蛇,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呵!”有人讥笑道,“国师怕是糊涂了吧?这个畜生家中还有个急需心头血的幼女,他等得了,他的女儿等得了么?”
“可是贺大人的女儿并非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那张药方古怪百出,贺大人从没有给女儿用过上面的药,遑论什么心头血作药引的事。且日前贺府已经得了新药方,其女的恶疾也与日痊愈,哪里还需要杀人取血?”
容悦本想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说出,虽然不足以直指真凶,但稍一细想,足可以还贺文焉一个清白。然而谣言先行,成见已经在人心中筑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认定心中所想的百姓根本听不进去,真相在百般揣测中显得尤其脆弱,甚至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