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说“朕”,将死之际与世间所有垂暮的老人一般无二。
楚藏微微点头:“臣谨记。”
皇帝无声一笑,目光越来越涣散,渐渐地凝不出焦点来,濒死之时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宛如他这破败黯淡的一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没有人在意他,一个皇帝的幼年,自记事起便是自卑的。
走马灯上,他看到了那个从卑微女监肚子里爬出来的婴孩。出生未足一月,生母便被病痛折磨致死,父皇也不在意这段露水情缘,他有别的皇子要疼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注视着其他皇子父慈子爱的场面。
直到六岁那年,父皇才想起来给他赐名。
他什么人也不怪,他只怪自己,所有的皇子都天资聪颖,他太笨了,读书骑射样样平庸,什么也比不过。这样的人,在尊宠荣耀的帝王之家,本就是个污点般的存在。
他对任何人都谦卑有礼,小心翼翼,哪怕是内侍女监,他甚至不确定,那个因自己而身死的母亲,在性命垂危的那一刻是否后悔生下了他。
斯人已逝,这本是个无解的问题,可是他替母亲做了选择,自此,在那年幼的心里,世间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过他。
十几岁的年纪,其他皇子都已娶妻立府,争相追逐太子之位,只有他还孤零零地待在宫里,日复一日地学习那些他永远也学不好的君子六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都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
后来,他遇见了沈瑭,那是他记忆里第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能够坐上帝位,沈瑭是他的肱骨。那时的沈瑭已身居太傅之位,曾是所有皇子的授业恩师,可是在众多龙凤之中,师长独独选中了最庸碌的自己,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敢问,他怕一旦问了,连唯一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也将留不住。
沈瑭为他筹谋,为他娶得良配。一朝顺利登基,也并未向他谋取高官厚禄,而是请旨任元亨书院山长,继续为朝堂培育天子门生。
他一度视沈瑭为亚父,可是后来,亚父抛弃了他,辞官致仕,字句铿锵,归隐山田,此生不见。
他知道,亚父是带着失望走的。
天子之位,九五之尊。他怯懦卑微了这么多年,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最初的十几年里也一直勤勉亲政,可是权势、富贵、美色就像三只蠢蠢欲动的手,无时不刻不在勾着他贫瘠的心。凄苦半生,一朝翻身,他成为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宠儿,似乎所有人都真心爱他,他沉湎了,最终还是被假象迷了双眼,沦为一个偏信佞臣,耽于美色和享乐的人,再也抽离不开。
夺嫡之路那样艰难,皇后都陪着他走过来了,可是纸迷金醉的生活她却陪不了他,甘愿身锁深宫,两不相见。
果然,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论缘由地真心爱他,他这腐朽糜烂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他以为那些佞臣护他,事实却是借帝王之手谋求权势富贵;他以为后宫妃子爱他,事实却是以帝王羽翼为天梯,筹划余生荣华安逸;他以为贵妃真心待他,事实却是匕首在枕,杀意裹衾,要算计他的性命。
不过还好,他也从未将真心全部交付。
之于楚藏,他是心怀感激的,或许楚藏也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只是潜心做事,从未真正求取过什么。
他是真心为天子么?皇帝看了这么多年,什么歹心也没看出来,如今也不想再猜了,曾经他以性命为盾护君王周全,曾在牢狱之中还顾念天子安危,这便足够了,他愿意在日薄西山之际带着一点欣慰离开。
楚藏从殿内推门而出时,天色苦得厉害,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冬日雨声靡靡,庄严的宫廷内外,宫人埋头井然穿行,个个面色肃然,仿佛大事将临。
渺远的钟声缓缓盘旋在皇城之上,申时四刻,皇帝驾崩。
***
中都城内,急雨忽至。
夏之秋三人还未回府,四下也没什么可以避雨的地方,正当灯青急急忙忙在包袱里找伞的时候,一柄油纸伞忽然徐徐张开,完好地替夏之秋避开了雨。
夏之秋抬头看,是白道撑开了伞,他一言不发地攥着伞柄,伞盖稳稳地立于她的头顶。
她看了看伞外正淋着雨的灯青,又看向白道,说:“白道,灯青还淋着雨呢……”
白道淡淡地看了灯青一眼,答道:“看到了。”
看到了?只是看到了?夏之秋又好气又好笑,忙把灯青拉到伞下,而后一本正经地对白道说:“你和灯青最要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淋雨吗?”
白道顿了顿,而后颔首:“公子说了,一定要护夫人周全,哪怕拼出性命。”
这话听着有些吓人,夏之秋一愣,转而看向灯青,谁料灯青更轴,一脸茫然:“白道做得没错啊,只有一把伞,当然该先紧着小姐你用。”
两人一个傻一个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夏之秋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灯青拉到自己与白道之间。
“一点雨而已,又不会有什么大碍。保护我是主人命令,保护灯青是遵从本心,有的时候也不必将楚藏句句话都当做金科玉律,你除了是他的侍卫,同时也是你自己,无伤大雅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