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着龙袍的孙副将湿了眼眶,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竭力想隐忍,后背却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还有我……”袁副将拱手行礼道,“家中老母亲病了,若不是将军察言观色发现了我的难处,若不是你给了那些抚恤银子,怕是……怕是我与母亲就要从此阴阳两隔了!更不提军中缺衣短食,将军常用自己的账给兄弟们送补给。将军!如今世道艰难,上头的人觉察不出,下面的人可是一日难似一日……我们几个愿意把身家性命都交在你手里……求你……求你带我们搏出一条活路吧……”
薛云照轻阖双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以为造反是嘴上一说这么简单的么?如今营中才多少人,怕是宫门都进不去就身首异处了。这与敌军作战不同,诸位面前是家国律法,是伦理纲常。纵然胜了,后人攥着把柄尽可讨伐;若是输了,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五马分尸不得好死,你们……难道不怕么?”
张副将彻底松了手,与另两人跪在一处:“将军,这样千人唾万人弃的事,谁不怕?可世间的千百般事,怕便可以不做了吗?世道如此,终究难逃一死,既然结局相同,何不拼上所有去搏出一线生机来?我们行军打仗,不是向来如此吗?怕,也要拼上性命一试,因为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啊……”
“我们知道这很难,将军你是高门之子,你本就是可以高枕无忧,不沾染这些污糟事的,真正需要解脱的是我们,真正自私的也是我们,是我们把你拉进这漩涡中的。将军你来之前,我们从未想过这番事,可你来了,我们便有了主心骨,日子有了盼头。将军,你是中书令之子,状元出身,又是夏将军的弟子,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双全之才,天下也需要你这样的贤主。你常说行军打仗需得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下怨声载道,百姓也盼着换个君主,如今的皇帝半截身子入黄土,身后又没有子嗣,日后必然是要过继宗室子,但宗室也人丁稀薄,常有夭折和死于非命,难道真要将天下交给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吗?”
薛云照没有言语,深夜里只剩一场冗长的沉默。
孙副将手中的龙袍又奉高了一寸:“将军,此事并非只有我们作这般想,附近州府的大营中也都等着我们带口信去。日后不论是平定地方战乱还是边关蛮夷,那些都是可以收入囊中的军力啊!我们几个愿意为将军赴汤蹈火去做这游说之人,只求将军点点头,给我们,给全天下的百姓一个希望……”
孙副将把那件龙袍小心翼翼地奉于身前,双臂及地,俯身深深跪拜。另两位副将也面色肃然,合手作揖,屈膝而长跪,叩首点地。
薛云照不愿再听再看,背过身去,面前似乎出现了那日东乐街的场景,需要一试吗?可以一试吗?天下有多少人还过着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
缓缓呼出一口长气,透过营帐的帘幕,他仿佛见到了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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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焚琴煮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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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卷舒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于琴嫣殿中,一如从前的须臾数年。
古朴的窗棂抵挡不住黄昏的晖光,橘红色沉甸甸地落了满地,如今像是有了什么希冀,冰冷沉寂的大殿也开始微微亮堂了些。
她缓缓立起身,拖着一身华服走向一个高柜子前,可惜女子身量不高,需得搬来一个凳子才堪堪够得上。然而衣着笨重,行走实在不便,她索性脱了外裳,只留一件衫裙,一时便自在许多。
孟卷舒双脚踩在凳子上,踮足伸手去够柜中一个古朴庄重的小匣子,而后揣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抱至案桌上。
匣子上满满当当落了三道锁,钥匙被仔细地藏在妆奁之中,她面上没有旁的神色,端坐于案前,十分虔诚地将锁一一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两只精美异常的瓷盏,而瓷盏之中,却各盛着半抔卑贱沧桑的黄土。
冰白的底,浑黄的土,透着一股诡谲的美感。
她用同样瓷白的小匙子舀了十分少许的土,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茶盏中。那眼神里满是珍视,好似其间盛着的不是土,而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夕阳描摹着孟卷舒单薄的影子,她将匣子锁好,十分郑重地放回柜子后,从灶上提了壶滚烫的开水来,将那盛了土的茶盏缓缓斟满。
迎着大片橘红色的光,她双手捧着茶盏,恍若捧着一个虚妄而美好的梦,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夕阳倾泻在琴嫣殿前的石阶上,像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她便坐在阶前,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目光长长地、久久地落在霞光微弱的南边。
好看……真好看啊……比朝阳初升的东边淡雅,比落日妖冶的西边平和,它向来是这世间最好看的……
茶盏里的水凉了些,她低头看了一眼,一滴滚烫的眼泪便坠入其中,顷刻砸得粉碎。
女子抿嘴缓缓将其饮入喉,一杯混了水土的茶,加了泪水,原来是会变苦的。
宏伟的宫墙之内,余晖照人照故里,女子被锁在一重又一重的高墙中,微茫得不值一提。
鸿雁振翅,从天空中哀鸣而过,孟卷舒捧着茶盏瑟缩在一角石阶上,听遍了这皇城里所有的见闻。
茶饮尽,笙歌落。她站起身,怔怔地看了远方最后一眼,而后缄默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