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莞尔,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江令桥,性子与当初简直如出一辙,见人就喜欢拔刀子吓唬;模样与现在也差不多,只是这几年未见,仿佛是顺着自己的眼缘生的,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看都欢喜。
他微微蹙着眉,似是在思忖,当日初见她时,怎么就没能认出来呢?
“江令桥?”
“嗯。”女子正专心致志地同最后一个扣顽强斗争。
“江令桥?”
“嗯?”
“江令桥?”
“干嘛?”
“你看看我啊……”
随着最后一个扣被系好,江令桥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站起身看向他:“怎么了……”
然而话音未落,身前人忽然凑上前来,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江令桥愣住了,像是僵了一下,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他。
容悦的头抵在她的肩膀处,一呼一吸之间,却再也闻不见她发间淡淡的香味了。
“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你……”江令桥顿了顿,“是不是因为晚上的事,有些紧张了?”
容悦抱得更紧了些:“还说我没脑子,我看你才是真的没脑子……”
“哎,”江令桥眉毛一挑,“现在可是你有求于我,这是求人的语气吗?”
“好……”容悦笑着,只是笑容里藏着三分苦涩,吻了吻她的头发,却又怕察觉,动作极轻缓。
他的心似乎跳得很快,江令桥的手缓缓抚着他的后背,安抚道:“皇帝嘛!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你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见他有什么好紧张的?到时候法术一出,自然能将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只有他景仰你的份。而且,到时候我也会在人群里看着的,若是法力不支了,我会偷偷协助你的。你就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如何,这场戏都会万无一失的。”
“会的,一定会的……”
秋意阑珊,天色总是暗得很快。
此事似乎并未在中都城中传开,悠长的绪风河两畔,行人只闲散地逛着,丝毫没有察觉接下来会发生何事。而城楼之上,皇上早已携贵妃等一众妃子、内官、侍卫站定,只待时辰到了一睹传闻中的仙人英姿。
“你行吗?”江令桥看着城楼上乌泱的人,自己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城楼上皇帝已然就绪,容悦看着她,扬起一个戏谑的笑来:“今日就让你看看神仙的老本行!”
抬手间一个响指,便见天空之上开始落起了金色的萤火,恍若银汉坠雨,惊了江令桥,也惊了路上的纷纷行人。她凝眸仰视着那万千金辉,缓缓抬起手来去接,而容悦便在这一刻悄然幻作一缕青烟,待江令桥转过身时,他已立身于宽阔的绪风河之上,稳稳悬停。
抬手阖目,一道金色法印自体内缓缓涌出,容悦口中念念有词,声量不高,却似乎在法术的加持下足以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天猷天猷,猛烈诸侯,上佐北极,下临九州,身披金甲,手持戈矛,乘云吐雾,鬼哭神愁——”
霎时,金色法印不断扩大,从棋盘大小逐渐扩增到檀桌圆面,而后变为一楼高,千年古树高最后与偌大湖泊等同,绵延数十丈外。他提气,一手擎起法印,顿时天光相接,黑夜不再!
白昼重现!金彩迷漫的白昼!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仰天而望;闭着的门户也打开了,走出许许多多裹了外裳便出来的男女老少;小贩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活,烙饼糊得乌黑也未察觉。
耳畔的风呼啸而来,呼啸而过,容悦的发和飘带被吹起,衣袂也随风扬着。被禁锢了这许久,他也实在没有好好感受过身体里潜藏的力量,那是来自广袤仙界的万般纯然!
法印升,天乩动!星海流转,象生万物!瞬间,四下风云大作,万鸟雷动,争先恐后,似与天地搅作一团,山海崩裂,而那鸣声嘈杂却不聒噪,声声入耳,悦人心脾。
脚底之下,是无数双眼睛,无数道目光。一时间,整个皇城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喧闹声尽,戛然而止,人间霎时重回暗夜,四面静悄悄,仿佛天地才堪堪被拟造出来,没有蝉鸣,没有蛙闹,锦衣夜行,赫然无声!
少顷,华光重现,穹顶烂漫。霄汉之下,一缕缕金色的术法如同丝线一般徜徉碧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琼楼金阙,雕梁画栋。飞檐上跃出自由的花,栏杆旁掠过尘世的风。纵横交错,起承转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桂殿兰宫拔地而起,如金丝织镂而成,在沉默黯淡的长夜里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恍若海上蓬莱山,人间芙蓉城,珠帘玉楼翡翠屏,云舒霞卷千娉婷。
他的半侧面庞被柔和的金辉覆着,恍惚间,江令桥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碧草杂芜的山间深林,她有遇仙缘,不至命丧籍籍。印象中那个少年的模样虽已不甚清晰,但他所赠的舍利,她没有一日不长佩于身;他曾在她心中种下的善缘并没有无疾而终,兜兜转转多年,最终还是在畸形的花中催生出了寻常的蓓蕾。
她的目光久久驻留,胸膛里的心似乎悄然漏了一拍。她那样认真而虔诚地看着他,金光辉映中他极尽柔和,一如十年前他施法为她疗伤,一如刘已绝杀时他踏剑而来助她逃出生天,一如出逃忘川谷那日他从天而降,以一己之身抵红衣谷主雷霆万钧。更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她犹记得屋脊的夜谈,记得上元时的那碗元宵,记得一颗向死而生的心,是如何在苟活的日子里一点一滴被冰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