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第一次开蒙,是文章翰墨,如今第二次开蒙,是知慕少艾。
像是少年人误入藕花深处,柳暗花明中见识到另一抹全新的桃源。千秋节,御殿之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难全君子之节了。时间此消彼长,所有的龌龊心思堆积到最深处,蔓延再蔓延,直至某一日惊见日光,在卑微的尘土里开出世间最妖冶的花。
他知道,这株花是欲念催生出的畸形物,此生此世,不可面见天地。他必须做出些什么,才能有朝一日,在纸包不住火时,能够掩住众人的眼。
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模样,只是这次直逼朝堂,为官之人的锋芒开始显露。
一如已故的沈公所言,他注定是要成为浊世之中的文昌星的,无谓时辰先后罢了。
贫贱夫妻尚且百事哀,更何况是一国。和亲一事使内帑流失大量金银财帛于南疆,朝廷的弊病开始日益显露,各州府上奏的折子已是虚高。中都位于天子脚下,尚且端倪不深,可在天高皇帝远的他处,水深火热早已开始四下蔓延。
在朝堂之中,他力排众议,在赋税之事上提出展限与倚阁的政行,缴纳期限外再给予延迟缴纳的明确时限,或是暂时搁置赋税,延纳时限视情况而定。更提出四种村户赋役摊派方式,按田地多寡肥瘠、按人丁、按户等、按家业钱和税钱。除人丁外,以财产为摊派标准。
他说天下租赋科拨支折,当先富后贫,自近及远。还提出农田水利之法,让荒地成为农田,让贫瘠农田成为富饶之地。
吏民能知土地种植之法,陂塘、圩垾、堤堰、沟洫利害者,皆得自言;行之有效,随功利大小酬赏。
在官三年,无隳损堙塞者赏之。
如招及千户以上者,优奖。
在任官能为民经画疏导沟畎,退出良田自百顷至千顷,第赏。
平心而论。这些举措虽然称不上是万全之策,但时局之下,却也是最能安稳人心的政行。一旦修生养息的时间足够,走向中兴指日可待。
故而短短数日,这位入仕不久的状元郎口出金匮,一时间引得朝臣频频侧目。同时在朝多年,知晓其中的精巧与忖度,就连立于前头的国师也忍不住高看了他几眼。
倒是皇帝兴致缺缺,只想着早些下朝,吃喝赏乐,饱暖思淫,于是大手一挥,让楚藏自行定夺,而后佯做头风病犯,迫不及待地下了朝。
国师手握重权,故而薛云照的策术很快推行开来。月余眨眼而过,虽然成效未显多少,但毕竟时日不深。政行之下,各州都有了春草萌新的征兆。楚藏很高兴,向陛下讨了谕旨,擢升薛云照为秘书监。
接旨时,薛云照欣喜了很久,倒不是品阶升得快令人眼羡,更多的是日后与孟卷舒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但没有高兴多久,他又遏制自己及时冷静下来,一遍遍对自己言说道,秘书监是要职,往日需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切不可行差踏错。
至于她,每日能够看上几眼也便心满意足了。
薛云照一向不是个贪欲十足的人,这番想着,脚下不由得轻快起来,穿过府内小园时,连唇角衣袂都是舒展飘扬开来的。
“照儿——”
耳畔传来一声呼唤,园中亭内,薛中书面目慈和,向他远远地招了招手,“过来,我们父子俩许久没有一同对过弈了,今日得闲,对上一盘?”
薛云照立于尘光之下,笑容如和煦:“好。”
他提携着衣裾,缓缓踏光而来,行至亭中坐下,与其父相视,笑了一声后,揽袖从棋奁中取出一颗棋子来,下在了小目之处。
薛父呵呵笑着,道:“升官了,高兴?”
薛云照愣了一下,而后也不由得带了笑意:“高兴。”
薛父一边对弈,一边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他。
这几日中书令的府邸实在热闹,薛云照升迁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处打探消息的,登门送礼的,牵线搭桥的是络绎不绝的。这些都还算在情理之中,如今每日上朝时常有同僚来同他攀谈,奉承说道虎父无犬子,薛状元是可造之材,日后必然光耀薛家门楣……诸如此类。
恭维之词本没什么,群臣来贺也没什么,可有的东西一旦被放在了不该在的契机上,便终有一日会成为坟茔之土。
两人便对弈边闲聊,嘴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座前谈笑风生,时有鸿雁振翅低鸣而过。就这么来回下了数十手棋后,局势开始明朗,也渐渐焦灼起来。
薛父手里执着一颗白子,斟酌了许久,却迟迟未下。
“此处妙棋连珠,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他眼观棋局,面上却一丝紧忧之色也不见,倒十分闲适淡然,“只是,这一串棋筋都相互牵制,并不算张弛有度,若一旦有了缺漏,可就前功尽弃了……”
说罢,一粒瓷白轻轻落于棋盘之上。那是一个高涧险壑般锐利的位置,于此,却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细微的变化尽入了薛云照的眼,他眉头微锁,换了个姿势坐着,开始重新审度着棋局。
“棋自然是好棋,可对弈是同人对弈,落子之前需得揣摩是谁的棋局,这一步是否落得恰当,周围是否有旁的棋子虎视眈眈。虽然棋盘之上棋子已定,但乾坤未定,看似人畜无害的,或许下一刻,就会成为意料之外的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