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悄无声息地燃着,他随手取了一本国策来读,然而过了半晌,书虽然老老实实地摊开,却一页也未翻动过。
自坐下起,薛云照的目光就一直定定地落在眼前那豆烛火上,难得的心不在焉——他的手指蜷曲在书卷上,摩挲着书页,所思所想还停留在白天的那段记忆里。
今日入宫,发生了一件十分微妙的事……
那是下朝之后,薛云照没有立时出宫,而是去秘书省赶了几份紧要文书。本以为不会耗费太久,谁知待写完时已经到了半下午,彼时阳光正好,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事情便由此开始,从他善于迷路的缘由说起。
不知为何,下午宫中往来之人寥寥,难得碰上个内侍,还都差事缠身。虽然有几个好说话的同他指了路,可弯弯绕绕的实在让人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竟跌跌撞撞入了后宫,还真真切切站在了琴嫣殿的门口。
琴嫣殿的门户大开着,几乎没见到任何来往洒扫的宫人,庭院中只有一个一袭素衣的窈窕女子,没有挽髻,而是散落下来。她手执一只木梳,将墨发温柔地归拢于一处肩膀上,身旁摆了一盆刨花水,像是准备沐发。
纵然女子没有抬首,看不清面容,只一眼,薛云照也足以认出——
是孟卷舒,那位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
她没有身着往日的贵妃华服,只是简简单单地穿了件素色的薄衫裙,远远瞧着,素衣如雪,长发如墨,眉目如画,像一株濯清涟而不妖的水莲。
那是一种与往日都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贵妃的高贵端庄,不是无人看处的轻松随性,不是百花丛中的一支残舞,亦不是城楼上的愁眉深目。空气里氤氲着金桂香,偶有三两朵飘落下来,落在薛云照的肩头,而后悄悄委落在地。
他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停驻在孟卷舒身旁,从来也移不开半分。
长门内,女子眉目流转,将青丝浸入刨花水中,小心地打湿,又用木梳悉心梳理整齐。她如一尊白玉般静坐在殿前的门庭中,阳光拂着她无瑕的锁骨而过,那道极具欲望意味的光,缓缓照进薛云照的心里。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这句诗他在书上见过,那时觉得极美,可授书的夫子却十分生气,破口言说这是淫词艳语,未来的国之栋梁怎可沾染这番风气!
薛云照后来没再当着他的面读过,可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长门外是禁忌之地,明知此地不可久留,可目光停驻,他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更不舍得。他像是在览读一本独属于他自己的圣贤,这本书极美,千金不换,从无数个日夜前相见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移不动脚步了。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愫,注定一辈子见不得天光——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深明了这一点。
秋日萧瑟,绯红官袍又太过鲜艳,沐发之人或许有了察觉,缓缓抬目来看,薛云照便在这眼波流转之前,撤身躲在殿门之外,一口气不自觉提在心口,不敢言语。
“谁在那里……”
女子开口发了问,门外却无人应答,凝眸看时门外也分明是无人的。
或许……或许是看错了?
薛云照的一颗心缓缓放下来,心头吊着的一口气也化作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像是窥见女子闺容的登徒子,心跳得极快。他知道这样很失礼,他在心中向她道过无数次歉。
“薛大人?”
本以为蒙混过了关,却不知何时,贵妃忽然出现在眼前,或许是她的脚步极轻,或许是薛云照心跳太急,以至于人走到身边而全无察觉。
“贵妃娘娘……”薛云照看着她,惊得提了一口气,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
“薛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薛云照注意到她的头发尚未拧干,湿漉漉地垂在衣襟前,将素色衫裙也打湿了,透明得几乎能看到她肌肤下的纹理。目光漫溯,凝脂的锁骨上不知何时沾染了细碎的水珠,阳光之下宛如珠玉般可怜。
非礼勿视,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贵妃似乎并未注意到他那算不得清白的眼神,手执木梳兀自梳理着头发,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想来是又迷路了吧?听闻人说,朝中有个识不得宫中路的状元郎,我看,非薛大人莫属了……”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宛如春水初融般动听,薛云照不由地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
“皇宫这么大,识不得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瞧我,来得比你还久,迄今不也没能走出去吗?”
“娘娘……”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贵妃忽然凑了上来,两人挨得很近,却谁也没碰到谁,恰到好处得保持着一线之隔,而不安分的衣袂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各自挑逗,任风撩拨。
“可我蠢笨,走不出去乃情有可原。薛大人你是朝廷钦点的状元,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郎君,怎么也会识不得路呢?”
她那样认真地看着他,神色很纯洁,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好奇,而所有的龌龊心思都来自薛云照心底最深处。他心中惭愧,不由地向身后的宫墙贴得更紧了几分,语气比身体更僵硬。
“让娘娘见笑了……”
听闻这话,贵妃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缓缓后退了几步站直身来,看向他时眼角眉梢都带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