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青!”夏之秋陡然站起身,“我想去一趟宋将军府!”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悯,此刻的夏之秋忽然想同宋景玉平心静气地好好说说话。
历朝历代多少和亲公主屈身嫁了外族,走的那一天便在这个朝代永远地死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别的土地过得如何,也没有人知道她们活了多少年岁。大漠之上多见离人,她们最终活成了人心里的一道影子。
夏之秋疾步走出去,却在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骤然止了步。
心底里有个声音同她说——这番去宋府算什么?平日不登门拜访,待落了噩耗急急忙忙地去了,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于旁人听来,如何不是赤裸裸的耀武扬威,在人伤口上撒盐?
宋景玉不会见她的,如今她最不愿见的,怕就是这么多年来,口中一直嗤之以鼻的夏家女了。
“小姐……”灯青下意识地扶住她,“还去吗……”
夏之秋倚着门缓缓坐了下来,望着不见光明的夜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眸光里有悲惋,有迷茫,也有惆怅。
“灯青啊……”她的头无力地倚在灯青的肩膀上,“与宋景玉……或许那日在宫城门口,便已经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宋景玉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皇权威压,踏上了去往南疆的征程。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傍晚,将沉未沉的夕阳红得可怜,却并未给这个阴沉的日子增添多少光彩,只萤亮了一些人幽深的瞳孔,然而衬得面容和装束更深沉了。
夏之秋没敢上前,马车只远远地停在宫墙之外,挑起一卷帘,小心翼翼地凝视着那堪称壮观的车驾、随从和陪嫁。宋景玉立于人群的最中央,一身红色华服,满头金银珠翠,比受郡主册封礼那日还要高贵耀眼。
可是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像个精致的木偶,淡淡地向皇帝和朝臣行礼,淡淡地作别亲人,上马车时谁也没有倚靠,自己扶着车辕跨了上去。
她自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倒是宋坤乾声声唤着,泪湿襟衫。
黯淡的夕阳从和亲的队伍一直扫到很远的地方,夏之秋擎着帷裳的手微微颤抖,如鲠在喉。
偌大的中都,她们才是最为相似的两个人,生母早亡,将门文女,皆爱音律,父亲们又曾是战场上的手足,她们两人之间,本可以惺惺相惜的……
秋风苍凉,吹红了人的眼,拂乱了人的心。
夏之秋望着那凉薄晚风下的红妆,想到宋景玉即将奔赴千里之外,一辈子再不得返回中都,直至在异土外邦化为一缕孤魂,忽然一点也不怪她了,甚至可以原谅她从前所有的嚣张跋扈,原谅那些无端的蛮横为难,在悲重的现实面前,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子,在青春之年沦为权势的玩物,远嫁边陲替外族生儿育女,从此与前半生一刀两断,死生不复相见,在无人问津的他乡之地郁郁而终。莫说是女儿家,任谁人设身处地感受了,都难以捱过往后数十年如一日的无边孤苦。
夕阳西下,宋景玉踏上马车的身影停了片刻,她回过头来,目光如秋风落叶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忽的,越过人海,落在了夏之秋的身上。
那一眼,远如山海,又近在咫尺。她的眼神很复杂,说不清盛着什么,或许是恨,或许是怨,氤氲在空气里,像一只无形的手探过来,让夏之秋的心猛然疼了一下。
然而宋景玉并未说什么,看了须臾便拂袖转身,无声地坐进了马车里。
所有的所有,都慢慢蜕变为她对故国最后的回忆。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若非宋将军休战主和,或许事情不会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再追根溯源,若升平公主没有与探花结亲,若宋景玉没有被册封为异姓郡主,若宋将军没有打赢那场仗,若最开始便没有那场战乱,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命运就卷入了他人手中,不再由自己掌控了?
夏之秋心中拥堵,像是一口浊气滞涩在喉间不得上下。
世俗镣铐之下,女子向来由人不由己,越是高处越难胜寒,不论是皇室宗族还是高门显贵,能够安然生老病死的不足十中之一,而一辈子能够和满顺遂的更是寥寥。
前朝算是一个风云场,先帝共有十六个女儿,七个没能活到嫁人,三个因夺嫡之争被罚一生禁守皇陵,长乐公主和平阳公主一母同胞,却在二八之年双双溺死,死因至今不明。先帝驾鹤西去后,太后登位秋后算账,将宁定公主剥去皇籍逐出中都,不许人给她送吃食,后续究竟如何旁人不得而知,只听闻她还未见到二十五岁生辰的太阳便死在了草庐之中。
剩下三人皆囚困于姻缘之中——玉成公主有情人不成眷属,嫁入夫家的第三年便郁郁而终;嘉月公主是一众公主中最刚烈的,自此皈依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承温公主算是所有人中结局好些的了,有了加封长公主的福气,却也常年缠疾,听说是难产时落下的毛病,现也无法生育了,只能日日强撑病体与府中十数个小妾争斗。
天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女儿家多数是牺牲的结局,如今牺牲的是宋景玉,那么下一个呢?何时又会轮到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