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知道在山林的那一边有一处足以庇身的破庙。夜寒路远,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险境,纵然是孤身一人,她也誓要将人照料好,平安地等灯青将大夫带过来。
夏之秋咬着牙,巨大的坠沉感让她有些吃力,哪怕林间晚风一直徐徐吹着,她的额前也是汗涔涔的。长时间的拖拽更是在她手掌与小臂上勒出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有的地方甚至瘀血沉积以致大片青紫。好在还须得时不时松快片刻,寻处草木沿途以布条作记号,免得灯青回来时寻不到她。
她一向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与其他王孙贵族一般焚香受礼、习文弄墨,中都里那些贵女们有的她都有,她们没有的,自己也没有。
一个将门之女,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时时需得旁人护着自己——夏之秋拂了拂额前的汗,脚下已经有些打颤,却仍继续艰难地前行着——终有一日,柔弱的臂膀也一定可以替旁人遮蔽风雨。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知过了多久,夏之秋总算得见那尊破庙。
从前只是远远望过几眼,见过斑驳的墙和细碎的瓦片,如今真正走进其中,才知金玉其外,内里破败不堪,腐朽得不成样子。陈年的蛛网无力地耷拉在黯淡的佛像上,地面的灰也积得深重,一个喷嚏便足以激起千层浪。
四下寻了半天也不见箕帚,她索性用衣袖拂出一片净土来,让容悦可以静心躺着。晚风侧着身穿进来,夏之秋没了避风的斗篷,衣裳也已裁去了大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或许应找些柴来生一堆火,以免冻到伤者。
破败的庙宇朽木多,夏之秋欣慰之余,却忘了腐朽之处虫豸也多的道理。当一只硕大的黑鼠从木头底下蹿出的时候,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骇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后来就再也不敢鲁莽翻看了,先拿棍子一敲敲,再小心翼翼地扒开来看,就这也还免不得撞见了六个虫巢,两窝吱吱呀呀的白色幼鼠,甚至有一只蟑螂直接攀上了她的衣摆不肯松开,夏之秋吓得话都说不完整,连连后退,驱赶时又被绊倒在地吃了一脸灰尘。
她支撑着起身,瘫坐在地,紧紧地抱着怀中那几根木头,望着庙中荒凉的一切,眼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自己真是没用……
这话她从前就是深信不疑的,只是那时在蜜罐里金尊玉贵地养着,王公大臣家的儿女也大抵这般,她便也感触不深,如今独自面对苦难,才知现实不易。
看了看一旁的容悦——仍在昏迷之中 ,伤却似乎越来越严重了,那身原本洁白的斗篷,胸前已慢慢渗了血出来,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让人心中一颤。
夏之秋眼中水雾弥漫,两眶微红,她微微仰头,擦了泪又重新站了起来。
——灯青回来的时候,庙中明晃晃地生着一团火,小姐团坐在容公子身旁,瞑目睡了,乖驯得像一只猫。重重的脚步声嘈杂也没能将她惊醒,最后还是灯青上前唤了几声才使她大梦初醒。
“小姐,大夫们来了。”
夏之秋忙起身去迎,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眼前还猛然发黑,有些踉跄,灯青忙抬手扶她。
“各位大人,这便是伤者了,”她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容悦,喉间有些发哽,“我恳请你们竭尽全力救治,若能妙手回春,定当感激不尽,事后也必有重金相酬,还请各位大人救救他吧……”
话说得很漂亮,条件也相当诱人。可医者是要凭本事吃饭的,当众人一个个摇头默叹,抚髯而去的时候,夏之秋的心坠得很深。
“姑娘,此人肺腑俱损,筋骨混沌,怕是回天无力了……”
“不是老朽我心硬面冷,实在是,实在是回天乏术啊!老朽劝你……还是尽快安排后事吧……”
“姑娘,你自己看,失了这么多血,五脏六腑还都乱作一团,我便是神医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庙中本来挨挨挤挤来了很多人,可后来,却又一个一个都走了,每个人走的时候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术,可明明人还是有气息的啊,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下?或许,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呢……
夏之秋孤独地蜷缩在一旁,不知是冷得还是悲得,眼眶红红的,连带着眉毛也有些微红,无声地流着泪,被火烤干,被风吹干。灯青见她难过,心里比她更难过,默默垂着眸坐在她身旁。
破庙里早已经没有旁人了,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火焰灼烧的噼啪声,和外面不愿停歇的风声。
“江令桥……江姑娘!”
忽的,夏之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灯青道,“是啊……江姑娘一定会有法子救容公子的!”
脑中灵光一闪,那是希望——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向她呼唤,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她就是毫无理由地相信,江令桥是良药,她一定能将他救过来。
“灯青,你……你去寻江姑娘,把她带到此处来……她能救容公子,她一定会有法子的……”
“可是小姐……”灯青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比她更难过,“我们连江姑娘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啊……”
夏之秋怔了一下,如梦初醒,是啊……是啊……
时至今日,她除了知晓他们的名字,此外一无所知。
自己从来都是那个卑微的仰望者,不渴望星辰照亮自己,只求能够一仰头,便能将星光装入心里。而如今,这也成了绞灭星辰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