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他事急从权救了你,却也十分注意分寸,没有置你于风口浪尖。你是爹的掌上明珠,婚姻大事我必然是仔细再仔细。爹从来不求你日后有多富贵,也瞧不上官宦人家里的乌烟瘴气,只愿你可以安宁快乐,一生无忧便好。”
夏峥的语气很诚恳,夏之秋也知道他的考量。夏家这样不受重用的将门之家,便是没了爪牙的平阳虎,连一般的士族也比不上,更不要说能攀上薛家这样的阀阅之家。
薛云照之父乃中书令,位高权重;其母出阁前只是一个五品官家的小庶女,可是人品贵重,必不会为难她。加之薛云照为新科状元,乃国之栋梁,瑚琏之器。薛家就这么个独子,这样的婚事,落在谁的头上都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可是,在夏之秋的心中最深处,已经有一个人了。
尘网束缚了她十八年,总该勇敢那么一回罢?至少一次……就这么一次……
虽然她知道没什么胜算。
***
来时桃源村日上三竿,去时已是当午日明。
门扉轻启,一双足履抬步出门。江令桥仰首望了望天,发间的玉带微微翕动,而后面色愀然地走了出来,眼底泛着一抹不足为外人道的潮气。
“吕襄来寻我那晚,便该知命不久矣。只是没有料及这一日来得这么快,更未料及,来者是你。”
“取我性命之人是你,乃是慰藉大于忧惧。江姑娘是心存良善之人,我也不至于死得惨烈。”
“若江姑娘还顾念往日情分,沈某只求放过我的夫人和孩儿。他们早已被遣送去了别处,这些纷乱纠葛不该波及于无辜之身。我沈瑭活了半辈子,见过惊涛骇浪,见过细水长流,足够了。”
故人的声音还萦绕耳畔,江令桥不敢回头看。她是亲眼见着他服毒断气的,如今字字句句如今皆成了遗言,鞭笞着自己那颗强作镇定的心。
她抱着双肘,缓缓蹲坐了在门前的石阶上,下颌抵于手臂,定定地望着眼前这片小院。
草木葱茏,天高云淡,当真是一派好光景。数月之前,这里曾经仲夏夜轻,花草深郁,如今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了。
“嗒……嗒……”
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上,由温热碎成一滩冰冷的水渍。江令桥就那般定定地坐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眼眸中的潮气积蓄如雨,蒙着瞳孔,模糊了眼前所有的景象。
她失明一般呆滞着眼神,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却竭力隐忍着自己不许哭出声。
她完成了任务,这便是最好的结果。如若容悦知晓此次要杀的人是沈瑭,是桃源村那个授书育人的沈大伯,于他来说,无疑是破腹剜心。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晓。
她胡乱地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而后缓缓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起身走向篱笆处的柴扉。
短短几步路,却似乎远如天堑。江令桥驻足,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茅庐屋舍——
院子的主人不在了,这里很快会变得荒草丛生,满目杂芜,而后墙身斑驳,屋顶塌落,一切都将在时间中腐朽老去,尽归虚无。
画面不堪看,江令桥转过身来,喉间哽咽,双目湿红。
她高估自己了,从看到幽冥异路帖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如今悲哀的结局。
一步一顿地行至小院门前,她伸出手,缓缓打开了那扇深掩的柴扉。
往事莫挂怀,故地莫重游。不想,不思,便无伤,无痛。
门开了,却恍见容悦于门口伫立着,过堂微风撩起了他的衣摆和几缕发梢,他凝望着她,沉默地,怜惜地,似乎早有预料,长立于此等了她很久。
目光在与他相对的那一刻,江令桥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在她还是个柔弱孩子的时候,神明就降临在了她背后,给予她希望、温暖和一个长足等待的理由。在那些脆弱伶俜的时刻,他曾伴于自己身侧;在过往无尽幽深的夜里,那个藏匿着舍利的香囊听见过她同他低声说的所有话。
“阿秋……”容悦不知该如何给予慰藉,下意识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那声音听来隐忍而胆怯,江令桥鼻子一酸,奔上前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闷声哭了出来。
她想哭很久了,在某个刀尖染血的瞬间,在某个万家灯火的良宵,在某个孑然一身的佳节,在某个踽踽独行的长夜。
可是她不能,眼泪会让屠戮者兴奋,会让自己变得脆弱。幼年的她总是会在给伤口上药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哭是懦弱之人的表现,要想挣出一条命来,宁可流血,也绝不可轻易流泪。
然而隐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她伏在容悦的怀里,像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温床,抽噎着,没有顾忌,没有猜疑,只关于一场歉疚和祭奠。
容悦明白她的苦楚,她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只不过是善于将心绪藏匿起来,不让旁人窥见半分,她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屠戮的怪物,她的恻隐之心不比自己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肩膀和衣襟,一只手来轻抚着她的头,另一手缓缓拍着她的背。
一下,两下,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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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月白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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