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悠长的宫道上走着,头顶明月高悬,薄雾浓云,想来这一睡,再清醒已是三更天了。进宫之时他就已经告知过家中双亲不必遣车马来接,经史编纂是个繁琐的差事,自己初入仕途,又是新人,理应少说多做,便索性夜宿翰林,等差事忙得差不多了再自行回去。
风迎面袭来,拂走了困顿和暑躁,也拂去了他大半的倦意。规规整整的宫墙,延宫道一路延开,走了许久,满目仍是一样的景色,若不是人清醒着,怕要怪力乱神,以为自己在原地寸步未动了。
于此,一朵从墙根下汲着泥土露水,钻出石缝的花便显得尤为出尘。
薛云照看着那朵花,不由得虔诚一笑,须臾,踱步行上前,曲膝蹲下,生怕惊吓了花叶一般。官服宽大,恐失偏颇,他便扼着博袖,指节轻轻触及花瓣与花茎,如文人饮茶那样雅致而恭谦。
这花不属大流之列,说不上来名字。或许是野花的一种,或许是见识浅陋,超乎认知之外,但却莫名得了他的青睐,顽强而热烈,不卑而不屈,冰冷的宫墙一下,也算是独有一帜。
情之深,他想折下这朵花来,沁入经史典籍里,浸润墨香;然而爱之切,又不忍攫取它的天高海阔,日月光华。
它有它的天地,和自己广袤灿烈的一生。
他抿着唇,许久,才割爱似的站起身,留恋地顾看了几眼,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过了一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走到哪里了?他有些不清楚,早知如此,很不该四处乱走的。本想寻个侍卫问问路,却沿途人影也没瞧见一个,不巧得很。
薛云照抬头望了望天,那将满未满的月亮似又向西偏了几寸。
算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原路返还吧。
转身而去时,余光却不经意擦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就在同一刻,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凝滞住了。
哪怕只有一面之缘,那个清癯的影子,眉目里的颦笑,再重逢时,也能从天地万物里一眼望见。
孟卷舒才将贾太师送出宫,身着凉薄的素纱单衣,只罩了一件阔大的长披风。行于百花簇拥的石卵路上,身侧是万紫千红,头顶是皎皎河汉。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那盏月,将满未满,便是不圆满。
薛云照是世家大族里长大的,看惯了恭敬礼谦,没有见过女子这样萧瑟的影子。她神色寂寥,没有挽发,只披着,更没有钗环耳珰,穿得素净单薄,单薄得就像宫墙之下,那朵禁不起摧残的无名之花。
她是贵妃,是千秋节上他第一眼就瞧见了的贵妃娘娘。薛云照出身望族,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宗族里沾亲带故的堂姐表妹,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却是初次,有这样一个第一眼——只一眼,就款款走进圣贤书最深处的人。
她没有看到他,似乎也绝无注意到他的可能,重重的花木隔出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一个盛着云,一个揽着雾。
薛云照定定地立在花木之后的八角亭里,他束着手,宽袖十分有礼法地垂着。书卷礼教浸润出的一行一止,落在具体的人身上,便是皎皎如星子的雅亮。
但此刻,他又算不得什么君子,心里十分想去同她说上一句话,很想,却又觉得有失妥当。
或许……装作路过之人偶遇贵妃行上一礼便不算唐突,哪怕她已是陛下的枕边人,只要命里有那么片刻是关于他的,便也足够了吧?
他不敢肯定,毕竟,人总是贪心不足,得不到的得到了,往往并不是憧憬的终结,更多的,反是变作吃人的恶鬼,茹毛饮血。
月光落了一地,踩到哪儿,哪儿便碎了。孟卷舒怔怔地看着一路的花,一地的银光,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步,踮脚,风从身边过,从耳侧过,从眉眼过,她像一尾畅意的鱼,轻身旋转起来。
长发飞瀑般散开,却分不清是自己跳脱的,还是风作下的风流债。柔弱的披风随身动,水花般抖开了沉郁的褶子,绕着素净的里衣,绕着女子曼妙的身姿,旋成花团锦簇里最扣人心弦的那一朵。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她在有花香的风里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忽快,忽慢,带着殷殷切切的轻重缓急,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
忽的,变换了动作——犹如祈求神明的少女,皓腕向上延伸,另一手拈成兰花祝祷的模样,其间的好几个弯弯绕绕,即便是状元出身的薛云照也记不得,恍惚里却只留了一个绝美的剪影。
一脚高高踮起,手起承转合地回来,在月光遗撒的清白面容前徘徊不得语,女子的眼波流转,随身而动,身姿又掬成了一朵旋开的花。须臾,越来越慢,直至停下。反身缓缓仰倒,柔软的腰脊向后揉成弓背状,她垂身而下,望着那清辉玉轮,如求死之人般,深深饮下一杯黄泉酒。
黄泉酒,生人留,仰而尽,拂袖走。
玉臂悬于空中,一在前一在后。向前,是薄雾浓云愁永昼;向后,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再之后,便是风又起,她整个人落在了萧瑟的风里,头发乱了,衣摆也乱了,风撩动飒飒披风,搅成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一团。女子一圈又一圈,没有休止地在花前月下旋转着,将自己化成了一朵花,一朵不知何时会悄然萎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