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还记得身后几万亡魂么?”
话音落,徐斯牟动作突然滞住,身子开始抽搐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像是一口气抵在了喉间,不得呼吸。他哑着声,口中一张一合,黑血积蓄,就要流淌下来,而那眼神中却尽是恐惧。
江令桥拂起衣衫,冷冷侧过身,下一瞬,那口毒血便落了下来,落在嫣红的床榻上,像朵妖冶的彼岸花。
徐斯牟死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匍匐在床上,江令桥以脚将他仰面翻了过来,手去探那鼻息,果然全无生迹。
“死得太便宜了……太便宜你了……”
她口中喃喃自语,双手已然开始结起法印。那法印氤氲着渗人的黑色气息,如爬满了黑色的祭文,恶火灼烫,牢牢攀附在徐斯牟的印堂,怪异地扭动伸展着,藤蔓般一路向下缠绕。所到之处,皮肉噼里啪啦地烧绽开来,表皮泛着火星和烟烬,人油沿着肉身缺口一滴一滴流淌下来,融成一片泛黄的水渍。
江令桥静静看着他的尸身被地狱之火蚕食,火势并不升腾,只浅浅地高出皮肉一寸。毕竟这样不常用的法印,就该一分一厘都要消磨于恶徒之身,烧尽他的肉/体,焚尽罪恶的容器,叫他灵魂无寄寓之所,叫他残魂野鬼终日游荡。
他是一个人啊!他是百姓父母是朝廷命官啊!又不必顾及其他,只需埋头将爱民如子这一件事做好便足以,怎么忍心让数万百姓掩埋于饥荒之下?怎么忍心让一个黄发垂髫的女孩,以残破的孤魂去寻亡故已久的母亲?
真不该让他死得这样痛快,合该用法术护住他的意识,再将那几只恶犬寻来,剖开他的肚子,衔出肝肠来,嚼碎他的髌骨,掰开那只知享乐的嘴,扯下舌头,待恶犬们酒足饭饱,再剔下眼珠来给它们做解腻小菜——那该是怎样一场丰盛的饭食啊?
“你要去哪儿?”
空荡的屋子中,江令桥声音一凛,冷峻地看向地面那团贴地游走的云雾。
云雾闻声惊觉,知道被发现了,猛地冲向门外。江令桥抿唇,飞身从床榻上跃了下来,一身妃红,青丝如瀑,一把扼住那团云雾。云雾疼得皱缩成一团,登时现了原形,是个男人模样,正佝偻着身子颤抖,后颈被江令桥牢牢攥着。
“想出去啊?”她阴惨惨地笑着,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好啊,我成全你!”
说罢,拽着他的后颈向门口走去,衣袂纷飞,就连风都嗅到一股浓烈的杀气。
她一挥袖,门应声甩开,砸出巨大的哐啷声。满身杀意如同一张猩红色的怨网,自身后乍然升起,织连、延伸,猎杀四面八方,直逼天地!
江令桥走出门外,外头仍是黄昏,天还没有黑多少。她携着徐斯牟的魂魄,冷面阔步向前。草木花叶,亭台院落,走着走着却尽数向后退去,虚化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幽长,寂静得可怕。
这里是酆都罗山,再往前百里便是无间幽都。沿途布满阴沉沉的黑色,隐约有淡淡的惨红和苍白之色。尖锐的山峰诡谲地扭曲着,犹如深渊巨兽的利齿;枯木的枝丫痛苦地向天空仰望,宛若从活死人口鼻中抽出的桠条;跨过葬头河,可见大片彼岸花鬼魅摇曳,向两畔倒伏,生出一条无垠的黄泉路来;身后河水血黄浑浊,身前虫蛇遍地,腥风扑面,立上片刻,便足以皮骨悚然。
江令桥沉声笑着:“徐斯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新居,喜欢么?”
单单让他死可远远不够,不够赎其业障,不够解心头之恨。她要的不光是让他肉身焚散尸骨无存,更要将其魂魄碾作齑粉,彻底消弭,要让他永远消失,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虔州的子民们!”江令桥仰首高喝着,“大慈大悲的徐大人来看你们了!还不快快出来接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一语毕,未消多时,便有凄厉声起,自渺远之处群起,属引凄异,空谷传响,似在吟哦着些什么,初识听不真切,及尽了,恍若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喃喃之声震得动山摇——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而后成千上万团青灰色、黛蓝色云雾游荡而来,曳地潜行,似万流入海,奔腾激越。所至之处,彼岸花尽被碾折零落,入土为泥。亡魂翻卷,上行盘旋呼啸,花魂被碾作尘。失了冤魂欺压,花茎又亭亭而立,妖冶的曼珠沙华再一次孕育出了新的黄泉之花。
无间幽都,这个入殓亡魂的地方,终年盘踞着不肯轮回的冤灵,夜越深越热闹。可想而知,若是子夜前来,无需一双阴阳眼,便也足以窥见无数亡灵盘旋啸叫。一个个引颈虎口,势要吞没整个天地。
但此刻,也可见一斑了。
“泪眼忧民方为圣,血书写尽史书来!”[2] 江令桥擒着徐思谋的魂魄,向头顶亡灵高呼,“百姓们,生前不知饥饱,用完这顿饭,自当归去,转世为人吧!”
说罢,将手中那缕游魂向远处奋力一掷,魂魄便团成团向前鼓碌碌地滚了过去。空中敛聚着的万千亡魂发出凄厉的笑声,一个猛子尽数扎向那瑟缩着的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