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内火光澄明,将夏之秋的脸颊也染得暖烘烘,她呆呆地看着燎灼的火焰舔舐内壁,心里却在绸缪着其他事。
近来南疆不安稳,时有骚动,日前甚至大肆进犯漠南数座城池,大有将漠南漠北收入囊中的野心。而战事一发,迫害的无非是边城子民,拖得愈久,民殇愈深。父亲为当朝怀化大将军,前半生尽数奉献在了疆场,以至于错过了女儿的降生,错过了妻子的最后一面。
他这一生征战无数,功勋无数,生来就该是在沙场驰骋的。这几年边关安宁,父亲为了她一直留在中都,如今战事又起,她知道,家国天下之大,需要他时,他必两肋插刀,马革裹尸。
较往时,今日父亲早起了一个时辰有余,将官服细致地穿好,方才郑重踏出门去。然而归来时,却像是散了全身的筋骨,倦容怠面,缄默地进了门,缄默地走过厅堂,缄默地把自己锁进书房,再也没有出来过。
夏之秋清楚,但凡有一丝希望,父亲都会在朝堂上力争一个挨刀流血的机会,眼下瞧来,定是穷途末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皇帝没有给阿爹这个机会,而是委派了镇国大将军宋坤乾带兵征讨。这不仅仅只是让阿爹的心愿落空,更是毫不留情地下他的面子。早年阿爹还是轻车都尉时,宋坤乾便在他手下做副将,跟了他十余年。后来父亲留任中都,宋坤乾借机笼络军心,一路青云直上,转眼便超过了当年的顶头上司,成了当红得令的镇国大将军。
昔日主仆,一朝反目,自那之后,两人之间便再没了交集。众人皆道夏宋两家自此便是不对付的仇家,别个没长眼的两头巴结,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但夏之秋知道,阿爹从未真正记恨过他,偶尔谈起来,也只浅浅笑着称赞他有进取之心,从没说过他的不是。此番重上疆场,也并不是要与他争一席之地,不过是想全了忠君报国的夙愿,再论其他,或许,也是想让夏家重拾风华,不再倾颓下去。
她又想起了她的母亲,虽然素未谋面,可心里却总忍不住去描摹她的样子,那个一颗孤胆,一条路走到黑的女子。
府里原先有个刘阿嬷,是看着母亲长大的,幼时夏之秋听她提过一些当年的事,可母亲走后没几年,她也早早过身了。
在她的言语里,母亲是个书香教养出来的女子,外祖是盐铁大亨,富庶一方,家中仅家僮就有八百名,华堂绮院,高车驷马,母亲是家中长女,恃宠而不娇,清扬婉兮,通音律,善抚琴,精文墨。
然而这样一个无可比拟的女子,却在十八岁那年,在烟雨迷蒙的江南,遇见了让她倾心了一生的毛头小子。
秋娘——大家都这样唤她。待字闺中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配给了一位王孙,奈何那王孙命短,未能捱到大婚之日便陨了命,十七岁的她年少新寡[1]。
那年岁末冬寒,她乘画舫回扬州祭祖,归来时路遇水匪劫道,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子带着她一路杀了出来,两人从水中游上河畔,像两只落汤鸡,却对着河面上被付之一炬的画舫捧腹乐了许久。
那是个穷小子,兜比脸还干净,却因放心不下执意要护送她回家,他说双亲早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人最后就这么一路风尘仆仆地走了回去。
穷小子耍刀剑卖艺,她就在一旁敲锣收钱,他们睡过破庙,也曾奢侈地把仅有的二十个铜板用来换一顿饱饭,一起走过下雨天的石板路,一起膛过没过小腿的河,等到不辞辛苦回到府宅的时候,已俨然凌乱成了两个小叫花子。
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门不当户不对,天便不遂人愿。
家中长辈嫌弃他家世地位,厌恶他是个草莽的武夫,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母亲当夜第一次翻墙而出,同他远走高飞。
再后来,外祖震怒,要将她从宗族中除名,而那年北地战事频繁,父亲为了不委屈她,远走参军。但就算后来他浴血搏杀,声明在册,捧着功勋去求得认可,得到的却也只是外祖骨子里对武夫的不屑。
后来的后来,硝烟四起,挂帅从征,家妻寒舍守着他的归来,只是那年春天还没来,将军凯旋的消息还没来,夫人难产血崩的消息就先一步传了过来。
当年外祖虽然气极,要将母亲划出族谱,却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封了一笔嫁妆,遣刘阿嬷带去,这便算是陪嫁了。后来母亲身死,外祖没有等夏峥从战场回来,就命人将母亲带了回去,葬于合族家冢之中。
就在江南,那个烟雨朦胧、山遥路远,他们初相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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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江令桥,你的劫来咯~
[1]秋娘(夏之秋妈妈)的家世和年少新寡参考了卓文君的经历。
第30章 华灯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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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散尽,日沉西天,月亮又如往常一般升了起来,江令桥垂坐于一方山石旁,举目皆是白骨和横尸。
两人分了头,她一路去了东面,虔州城地广,却形如桂子,果壳果核天壤之别,外城人烟潦倒,城中却别有洞天,层层重兵把守着内城繁华喧闹的最边缘,割据开无穷尽的人间疾苦。
虔州内核,宝马雕车,红妆春骑,酒肆街市琳琅,见不到一分弹尽粮绝的孤城模样,甚至不比中都逊色多少,只是铺面前大多立着三两提刀壮汉,以免兵将失防,或者外围乞人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