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入耳,夏之秋已经听了很多年。她定定地看着杯中茶,在那清浅的倒影里,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高门女子哪个是不要嫁人的?年少时习得一身书卷气,以够得上另一个名门深院的门槛,被公子王孙挑选,圈入异姓闺中,什么四书五经,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爹爹还没有替她选好婚事,他说她是被捧在掌心上养大的,他曾说要选一个世间顶好的男子来配她,可夏之秋知道,这不是易事。
夏峥虽是怀化大将军,功政显赫,可已经远离疆场多年,不再受朝廷重用。纵然仍年富力强,不入圣人的眼,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带着夏家女也成了一不上不下的尴尬存在,名头听起来吓人,却完全成了虚名,门槛低的人高攀不起,门槛高的人家瞧不上,多年来,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也没有。
那日后呢?日后是什么愿景?是待字闺中一辈子,还是在高门大院里仰望那方四角天空?
夏之秋叹了口气,回头淡淡地望了灯青一眼,灯青立时明了,两人便趁宾客觥筹交错之际,悄悄从宴席上溜了出去。
走出宅第,行至一处小园,灯火都抛诸脑后了,方才有种跳脱尘嚣的松快。夏之秋长吸一口气,无比慰然道:“云尽月如练,水凉风似秋。这韦大人家的管事不错,将园子打理得也很好。”
灯青知道她心中在担忧什么,暗暗握住她的手:“小姐放心,将军那样疼爱小姐,一定会给小姐寻个好人家,小姐的下半生,定然是圆圆满满的!”
夏之秋听了便笑,问她:“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灯青黯然垂下头:“这是灯青的愿望……”
“傻丫头——”夏之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人可不能指望着愿景过日子。”
今晚月色很美,被细密的枝叶打碎,随地而落,温柔的月光映着夏之秋同样柔和的面容,她忽然隐隐有些憧憬——世间之事从来不是绝对的,或许有万一。她自小没有母亲,也许神明慈悲,能够赐她一个温良的丈夫。
“希望以后的我,真能如你所愿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园中逛着,没一会儿便行至一处水榭,亭台楼阁,交相辉映。不远处是一片颇为广阔的湖,一道长长的白堤直抵湖心,翠柳拂堤,花香袭人。
“这长堤和将军府上的简直一模一样!”灯青惊喜地拉了拉夏之秋的袖子。
“长堤上好像有人……”夏之秋睁大眼睛,踮起脚往长堤尽头极目远眺。
湖心之上,月光之下,一袭荼白衣袂裹挟点点墨晕,于宵晖之中翻飞跃动。岸边柳叶微颤,显然是有人在此舞剑——夏之秋看到一把冷剑凌光乍现,惊世而出。仗剑之人轻挽剑花,剑身探入湖水,挑起点点素沫,散落成银夜之中的漫漫光华。而后提剑齐眉,寒光倏然,一只深邃的眼眸浴光而生,在明亮而又晦暗,清晰而又模糊的夜色中亮如星子。
宛如谪仙。
一种窒息的感觉惊电般忽然漫至全身,她的手怔怔地停在胸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了一拍。
耳畔的风止了,鼻翼的花香散了,只剩眸子里,那一抹承接月光的影子。夏之秋不自觉地迈了步向前,脚下裙袂生花,雀跃地,欣然地簇拥着。那道长堤、那个人,都在眼里慢慢由远及近。
月华如流,男子负剑长立,向后一跃而起,衣角纷飞,襟带轻扬,身影有如苍劲的霜雪,边缘都溢彩流光。晚风拂来,青丝逸逸。
“好!”
夏之秋笑着,下意识地为他拍手叫好,却不知过了多久,直至那人停了剑看过来,才如梦初醒。
她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言语而两颊发热,正低头无措着,抬眼间,却远远望见那人转身向她走来。
胸膛之间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那一刻万语千言拥塞喉舌之间,脑海却里什么都没了。她看着他,忽而忆及那句年少时读过的诗——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君子藏器于身,缓缓而来,湖风扬起他几缕长发,裁出几道柔和的光线。一步,两步,连带着脚下衣袂的掠动都是悦人的。
夏之秋屏住呼吸,看着他离自己愈来愈近,一时忘了言语。
容悦本是乏味,思量着如何早日回天宫,未果,这才找了把剑对月酬情。谁料无端之中见有人来,还喝了彩,不明所以,故而上前来,向眼前女子深作一揖,道:“多谢姑娘盛赞,不知姑娘前来,可是有事?”
夏之秋愣愣地不答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灯青见状,忙推了推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失措地应道:“我……适才……在园中闲逛,偶经此处……见有人在此舞剑,实在行云流水……才……忍不住驻足欣赏。”
灯青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夏之秋的好:“我家小姐弹琴也特别厉害!”
“灯青!”夏之秋面色泛红,移过脸去低声喝她,灯青话已说完,在她身后捂着嘴嗤笑。
“那日后若有机会,一定领略一番。”容悦笑着收了剑,“在下敝姓容,单名一个悦字。”
夏之秋向他福了福身:“小女夏之秋,家住将军府,离这不远的。”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恍惚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回头看,正是爹爹身旁的小厮来寻她了。许是宴席嘈杂,爹爹也疲于应付,要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