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江令桥很少会去回想过往,在忘川谷生存本就艰难,唯有不断修炼才能苟活下来,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虑这些。只是,回忆从来没有消失,而是藏在了一道又一道疮疤之后,陡然见了大同小异的风景,总会不由地触景生情。
罢了,往事不可追。
她努力将心事压在眼底,按下,再按下,直至看不见了,方才迅速褪去鞋袜,小心翼翼地探入湖中。几脚踩实后,转身兴奋地冲岸边的人招手,喊道:“快下来啊——”
孩子的天性大多相似,容悦没见过这世面,却颇有兴趣。天上的神仙大多端着架子,或鹤发长髯,仙风道骨;或神武威严,不苟言笑。可从没谁卷起裤腿儿拉他下水长见识的,就算是他那上天入地最老不正经的师尊——纵然已经老到不知年方几何,也从没想过带他来划划水。天上只有一方天河,为防仙童溺死,善解人意的青帝索性将天河直接移去了他的极夜之境,从此算是便彻底跟水道了别。
依葫芦画瓢,容悦也挽起裤脚,一步一步探入水中。湖水清凉,掳去了午后的燥热和疲倦,整个人渐有了神清气爽的通透。
他还是第一次下水,心里存着忌惮,难免有些颤颤巍巍不稳当。江令桥回头见了,忍不住提醒:“仔细脚下,会有鱼蹿出来!”
“真的吗?我倒盼着!”容悦地举着手脚一步一步挪过来,像只笨拙的野鹅,“好让我见识见识凡间的鱼都长什么模样……”
江令桥淡淡笑着,转过身向更远处寻觅——
“你是神仙吗?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忽然开口问,容悦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下。
“常听你说人间,会法术,还有法宝,和我们似乎不太一样……”
她弓着身,背对着他,似乎在认真地寻着鱼。传过来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像是再平常不过的询问。
“是。”容悦没有瞒她。
虽说鬼臾区常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不可轻易泄露仙家身份,不要同陌生男女说话,不要吃他们给的东西,被人占了便宜要坚定地说不,哪怕是再好看的女仙也不行,但很明显,此刻所有的劝诫都被抛诸脑后了。倒不是容悦不够警惕,只是觉得这小女子合眼缘得很,性子虽不怎么好相与,却也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至于憋着什么坏心思来戕害他。
长这么大以来,容悦见过很多张陌生的面孔,而第一眼便能全然放下戒心的,除了师尊,她是唯一一个。
“你能给我说说天上的事吗?”江令桥直起身,看向他时,眸中泛起期待的微弱光芒,“话本里常有杜撰,但众说纷纭,我想知道这穹顶之上真真正正存在的事,一定比编造出来的有趣得多吧??”
容悦扼腕叹息道:“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何出此言?”江令桥重新弓起身,四下搜索着鱼儿的踪迹。
容悦也陪着她一起找,道:“神仙嘛,也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平日里矜重些。有的神仙严肃,有的好玩儿,大抵和人差不多。我自幼被师尊收入门下,传承医仙衣钵,大大小小的仙家也见过不少,一本正经、寡淡无趣的多,有意思的极少。”
“虽说神仙辟谷,但也有好人间五谷的神仙,有事没事常在凡间游耍,四处吃吃喝喝,更有甚者心血来潮,会从人间采买,自己动手做羹汤。这类神仙极少,有意思的也多是这些思凡的神仙。但大多数的神仙都对柴火饭没什么兴趣,偶尔忆苦思甜时会饮些仙露花果,其余不怎么吃东西,也不像凡人会专门花心思在饭食上,这就少了好大的趣味。”
“神仙也可以随意下凡吗?不会有天规天条的约束吗?”江令桥问。
容悦的腰弓得有些酸,直起身扶一会儿:“这得看天帝如何,如今执掌三界的是青帝,对下凡这事倒不怎么苛责,只要能各司其职,不给他添麻烦便足矣。旁的事几乎也不怎么过问,我猜,这么多天规天条他看了也头痛,索性便一同放手了。”
“那……神仙喜欢下凡吗?”
容悦偏头想了一想,回答说:“有些意趣的神仙会下来听听书,看看戏,尝些酒楼里新出的菜肴,其他神仙大抵对下凡没什么兴趣。多是在自己殿中,或者找个犄角旮旯偷偷修炼。”
说到此处,他不免慨叹:“其实,我还真想不出他们喜欢什么,好像只有升了阶品才会笑一笑,然而升了再升,升了再升,等升到了头,似乎一下子不知该干些什么了。”
江令桥眨了眨眼,不由地笑出声来:“哈,天上的书呆子!”
容悦点点头,正欲开口称是,话都到了嘴边,却突然惊叫一声,身子顿时塌下去半边,似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碰了他。江令桥循迹望去,看到了一条肥硕的青鱼。
“快……快快……”喜色沾染上眉梢,她一时有些磕巴,“抓……快抓住……它……”
容悦忙疾步向前,手往水中一探,鱼一扭身游到了前面,扑了个空。再跨一步,再探——
抓到了!
“看!”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鱼,冲江令桥兴奋地喊着,阳光映在脸上,两人眉梢沾染了些金色的光茫,稚气十足。
“扑通——”
可惜乐极生悲,还没高兴上多久,鱼转身一扑腾,又欢快地溜回了水里。
该死的美好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