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到……”扶苏心神一紧,他之前选的便是慎到之法。
嵇恒脚步轻移,沉声道:“我提到这两位,实是惊讶于两人之惊人论断。”
“慎到提出了忠臣害国论。”
“而荀子首创人性本恶论。”
“或许唯有赵地这块社会土壤,才会孕养出这般独到之思想。”
“空前绝后!!!”
见嵇恒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扶苏也微微一惊。
嵇恒过往一向云淡风轻,很少对其他人做出太高称赞,就算是有,也顶多是简单夸赞,这次却说出‘空前绝后’四字,其实完全出乎了扶苏的想象,也让扶苏不禁更加好奇。
嵇恒何以对这两位先贤评价这般高?
嵇恒自言自语道:“慎道者,赵国邯郸人也。”
“其在《知忠》篇云:乱世之中,亡国之臣,非独无忠臣也!治国之中,显君之臣,非独能尽忠也!治国之人,忠不偏于其君。乱世之人,道不偏于其臣。然而治乱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绝世。比干子胥之忠,毁瘁君主于阁墨之中,遂染弱减名而死。”
“由是观之,忠未足以救乱世,而适足以重非……忠不得过职,而职不得过官。”
“桀有忠臣而罪盈天下……将治乱,在于贤使任职,而不在于忠也。”
“故,智盈天下,泽及其国;忠盈天下,害及其国!”
“荀况,荀子也。”
“其《性恶》篇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
“两人出自赵地,深受赵人不崇尚忠君、尚乱一面,因而才能在这般乱政之风下,论证出法治产生的必要性。”
“其意义自不待言。”
“这些言论深刻冰冷,却又振聋发聩。”
“让人叹服。”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只得苦笑。
赵地豪侠众多,不尚善而尚恶,但也仅限于赵地,秦拥天下,岂能一概而论?
第303章 七国论!(中)
嵇恒并未多生感慨,继续道:“至于魏国灭亡,其实最没有秘密,也最没有偶然,更没有任何意外。”
“缓贤忘士者,天亡之国也!”
“以予所闻,所谓天之亡者,有贤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纣用三仁,周不能王,况秦虎狼乎!”
“魏国自魏文侯立国至魏假灭亡,魏国历经八代君主,共计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战国历史上,近两百年的大国只经历了八代君主,已是当世权力传承最为稳定的国家了,即便是秦、齐都不能与之相比,而且魏国君主平均在位时间是二十二年有余,若除去末代君主魏假的三年,魏国其余七代君主平均在位更是达到了夸张的二十五年有余。”
“在战国这般剧烈竞争的时代,魏能延续如此稳定的传承,属实是十分罕见的。”
“但就是这般政治稳定的魏国,相较于其他君位传承频繁,政治动荡不休的国家,却依旧难逃灭亡之灾。”
“原因却很简单。”
“战国初期,魏率先进行变法。”
“魏文侯任用当世的法家士子李悝,在天下第一次正式推行以变更土地制度为轴心的大变法,至于变法内容,你这几年应当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就此多说了,李悝变法,最为战国变法的开端,对于大争之世无疑是第一声惊雷,也自此拉开了大争之序幕。”
“而魏国之所以能迅速崛起,除了是积极变法,便是急贤亲士。”
“就我所知,在魏文侯变法期间,魏国大批任用当时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实学的新兴士子。”
“此所谓急贤亲士。”
“文侯之世,魏国群星摧残文武济济,仅见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赵仓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还有原本魏国朝野的能臣,瞿璜,魏成子等人。”
“魏国初期,短短几十年,就一举拥有了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等四个大政治家,这放眼整个战国,都是堪称梦幻。”
“正因为此,魏国急贤亲士的美名远播。”
“乃至当年秦国想攻伐魏国都被本国臣子劝阻,而劝谏者的理由更是简洁:‘魏郡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
“然就是拥有这么多能人的魏国,在战国时期就好似昙花一现,迅速便衰落了。”
“而魏文侯开创的这种生机蓬勃的政治传统,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时期更是直接发生了变形,也是从这时开始,魏国不再积极变法,原本如火如荼变法的魏国突然戛然而止了。”
“此外。”
“魏文侯开创的急贤亲士的浓郁风气,在几十年间渐渐淡化为贵族式的表面文章。”
“也就是说,魏文侯开创的两大强国之路,一变法,二急贤亲士,在魏国后续都没有得到继续推进,最终魏国也因此衰败。”
“在魏国第二代君主,魏武侯时,魏国就已没有了之前君主的雄阔气度,对人对物对事,已经彻底沦为以个人喜好为评判标尺了,也从过去的进取,转变为了不思求变修政的守成心态,甚至魏武侯,还直接说出了‘美哉乎山河之图,此魏国之宝也’。”
“这句话乍看并无问题。”
“然放在当时,却意义不同。”
“因魏国自立国开始,便只将人才视为‘国宝’,这是第一次魏国君主将人才之外的物事当做‘国宝’,吴起察觉到,便立即开口纠正,由此就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几句话‘邦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可惜魏武侯并不以为然。”
“等到后面魏国贵族复起,把控了朝堂,设计将吴起赶走,从这时开始,魏国就已然没有了囊括人才的开阔胸襟,也没有了坦率精诚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加之魏国的内耗权术之道渐开,庙堂之风的公正坦荡大不如前,蝇营狗苟走上台前,魏国人才自此开始大幅度流失。”
“吴起是魏国排挤出走的第一位乾坤大才。”
“但并不是最后一位。”
“战国时期,魏国开文明风气之先,有识之士纷纷以到魏国求学游历为荣耀,为必须。”
“魏国的安邑、大梁,曾先后成为天下人才最为集中的风华圣地,鲜有名士大家不游学魏国而能开阔眼界者,为此魏国若想搜求人才,可谓得天独厚,可是纵观魏国中后期,魏国竟一个人才也没有留住。”
“商鞅,卫人,曾为魏国小吏,孙膑,其虽为齐人,却是早早入魏任职;乐毅,魏人,也是魏国名士乐羊之后,张仪魏人,如此多的大才,却无一人为魏君主赏识,可见魏国政治之昏暗。”
“若是加上之前的吴起,此后的范雎、尉缭子,以及不计其数的在秦国及其他国家任官的各种士子,可以说,魏国是当世天下政治家学问家及各种专家的滋生之地,而在所有流失人才中,最引人注目的当为商鞅。”
“商鞅未入秦之前,本来志向是在魏国实现抱负,他当时为魏丞相公叔痤三番四次的举荐,然魏惠王却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诛杀商鞅的兴趣都没有,麻木至此,为之奈何?”
“自此,魏国彻底形成外宽内忌之风。”
“后代更愈演愈烈。”
“终至将魏国人才驱逐的干干净净。”
“对于魏国的‘外宽内忌’之风,在我看来主要有五个表象。”
说着。
嵇恒突然看向了扶苏。
扶苏心神一凛,听到这个份上,他又如何不知,嵇恒说的并非六国,而是大秦当下的现状,前面韩、赵之恶风,眼下大秦又何尝没有?嵇恒这是有意在借六国之亡,来提醒自己,点醒自己。
扶苏微微作揖。
嵇恒点点头,淡淡道:“其一,大做尊贤敬贤文章,敬贤之名传遍天下。”
“其二,对身负盛名但其政治主张显然不合潮流的名士级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却也周旋有道。”
“其三,对已经成为他国栋梁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为本国的兼任丞相,然事实上是辅助邦交的外相,并不涉内政。”
“其四,对尚未成名的潜在人才一律视而不见,从来不会在布衣士子中搜寻人才。”
“其五,对无法挤走的本国王族涌现的大才,分外戒惧,宁肯束之高阁。”
“魏国对待人才的所有表现,都不出这五种做派,即便后期出现了一个信陵君这般大才,却依旧不甘重用,到此之时,魏国人才已经彻底陷入萧疏之极,而魏国灭亡也只是时间早晚了。”
“对吴起的变相排挤,对商鞅的视而不见,对张仪的公然蔑视,对范雎的嫉妒折磨,对孙膑的残酷迫害,对尉缭子的置若罔闻,对乐毅等名将之后的放任出走……回首魏国的用人史,几乎是在不断重复一个可怕的错误,其政治土壤之恶劣,其虚伪品性之根深蒂固,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当今天下,失才便要亡国!!!”
“而人才与国家兴亡看的最透彻的当是墨家。”
“墨家对人才有三个基本点。”
“第一是‘亲士急贤’。”
“《墨子·亲士》云:入国而不存其士,则国亡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第二是‘众贤厚国。’”
“《墨子·尚贤上》云:……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在于众贤而已。”
“第三是‘尚贤乃为政之本’。”
“《墨子·尚贤中、下》云:……尚贤,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贤为政之本也?……贤者为政,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此安生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魏国以伪尚贤之道,塞天下耳目,诚天亡之国也!”
听着嵇恒对人才的见解,扶苏后背已然湿透。
他却是感觉,嵇恒说的就是大秦,大秦这些年,的确尊贤,但也只是口头上尊贤,并不会予以重任,而且自大秦一统天下以来,朝野上下都有着一股傲慢跟骄横,认为天下人才都为秦人,自会主动投效,何以再如过去从布衣中搜寻?
而且大秦对于人才使用,大多局限在了功臣子弟,亦或者是秦人子弟,鲜少会真的重用六地士人。
因为朝廷始终抱有戒心。
而这岂不就是魏国当年的‘外宽内忌’?
失才便要亡国。
若是大量士人无法施展抱负,那所谓的皆为秦人,恐反成了吴起所说‘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想到这。
扶苏不由冷汗涔涔。
他已然是明白,嵇恒为何让自己上书颁布求贤令了。
为的便是尽可能的招揽人才,避免天下才士流失,从而让大秦避免落入到魏国那般的荒谬处境。
扶苏深吸口气。
脸色已变得十分严肃。
不敢再抱有任何的侥幸跟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