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解决,也远比想象的要困难,因为大秦就是给不出那么多钱粮,也没办法从关中挤出那么多田地出来,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扶苏肃然端正。
他知道嵇恒要讲真正的东西了。
他也很好奇,这识文断字,怎么能解决军功爵的问题?
这两者似乎并无交汇。
胡亥也正襟危坐,好奇的看了过去。
嵇恒道:“正常来讲,朝廷想解决此事,只能给出对应的田地跟钱粮,但这都不是朝廷能给出来的,因而给田地跟钱粮是行不通的。”
“而除了田地跟钱粮,其他东西士卒也难以认同。”
扶苏点头。
田地跟钱粮是实打实的。
也是民众最为看重的,若能用其他东西替换,只怕官府早就这么做了,之所以没替换,就是找不到能替换的。
嵇恒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世上大多数人操劳一生,不过是为了钱粮衣食,但你们可曾想过,他们孜孜不倦的劳作,换来的钱粮衣食,除了解决自身温饱,还会用在何处?”
“啊?”扶苏跟胡亥同时惊异出声。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满眼困惑。
扶苏沉吟片刻,缓缓道:“世人辛劳,所求不过温饱,除了解决温饱,还能用在何处?”
“他们甚至都不能称之解决温饱。”
“只能算作填腹。”
“再则。”
“黔首哪有多的钱粮?”
若没有走过开国路,深入下过地方,他恐对民间情况了解不到多少,但正是因为真正的到过地方,去了解过地方的情况,他才深刻的知晓,地方的贫穷,食不果腹,衣不裹体那是常事。
不少家庭甚至只有一套衣服。
谁出门谁穿。
这种情况哪还有多的钱粮?
嵇恒比他对民间的情况了解的多,为何还会说出这种话?
他满心费解。
胡亥同样充满了不解。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你们会错意了,若是一个人没有成家,家中有百亩田地,就算不全部耕种,恐也能自知自足,只是官府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因而黔首辛勤劳作,除了保证自己温饱,更是为了家庭。”
“家……”扶苏低语。
嵇恒额首道:“就是家,只是很多人习惯把个人跟家庭混为一谈,但实则两者并不一定能对等,你们也都下意识认为,劳作是为了家庭的温饱,所以家庭对黔首而言很是重要。”
“而这便是破局之处。”
“家永远是人最温暖的地方。”
“士卒在外省吃俭用,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
“为的正是这个家,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能过的好,也为了让自己的家人,今后不用再遭这些苦难,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松口,因为在他们眼中,最切实最实在的东西就是田地跟钱粮。”
“也最能传给下一代。”
“所以从士卒本身出发,没东西能让他们认同。”
“但若是放在家庭里就未必了。”
闻言。
扶苏只觉毛骨悚然。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却是有种看到鬼一般,嵇恒这算计太毒了,他知道士卒不会轻易松口,寻常的东西也没办法让士卒认可,所以他根本就不管士卒自身,而是直接放眼于家庭。
但家是社会稳定的基石。
稍有处理不当,大秦恐就要出大事。
扶苏面色微白。
甚至都不敢喘粗气。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几眼,知道扶苏又想岔了,他还没那么失心疯,用家庭去威胁上百万将士,那就算有上万个脑袋,也禁不起砍。
他冷声道:“士卒在外拼杀,为的是家庭,而真正论下去,其实是为的自己的后代,在能维持果腹的情况下,他们其实是乐于见到钱财耗费在后代身上,而这才是我让高、将闾他们编书的原因。”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士卒本身走不通,那就通过其子嗣。”
“过去识文断字基本被士人等阶层垄断,鲜少能为底层拥有,秦人虽对儒生很是不屑,但真出了事,还是会毕恭毕敬的请识字的布衣士子出手,他们过去只是没有办法识文断字,若是官府给他们后代机会呢。”
“他们恐就会开始权衡田地跟知识的价值了。”
“只要有人动了心,目的就达到了。”
“只要后续朝廷稍加引导,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士卒,在家中有足够养活一家人的田地后,把其余的功赏用来培养子嗣上。”
“因为对他们而言,知识那是上层人才能掌握的。”
“他们的子嗣一旦习的,岂非有机会能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贱民’,成为大秦的吏,成为士人,成为贵族?!”
“士卒在外出生入死为的就是子孙后代。”
“但获得田地钱财最终又能如何?依旧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继续为黔首,遇到灾年,恐还要到处逃难,但若是有识字之能,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布衣士人了。”
“这两者间的差距可是很大的。”
“而但凡有点见识,亦或者有点野心的人,在他们的眼中,官府给与他们子嗣上学的机会,是远比功赏得到的田地钱粮更有价值的。”
“毕竟……”
“这是能实现阶层跨越的!”
扶苏跟胡亥良久无言。
经嵇恒开口,他们才意识到一件事,对他们而言,识文断字,学习知识,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落到底层黔首眼中,却近乎是上天恩赐。
黔首一生除非是真的没法活命,不然他们的一生都是为了家庭。
而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延续。
嵇恒正是清楚认识到了这点,所以他没有选择从黔首自身出发,而是选择从黔首的后代出发,通过黔首的子嗣,来动摇黔首对田地钱粮的坚持。
最终让黔首认可这种解决之法。
这些年来,朝廷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黔首松口,但一直没有做到,甚至于后续为了强行对象,将大量秦人迁移向南海北原,引得秦人怨声载道。
胡亥就记得一件事。
当初始皇南巡时,曾到过南海,当时始皇问过赵佗一句话。
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他当时年岁尚轻,并不懂其中含义,但今日听了嵇恒的话,也是赫然惊觉,只怕当时始皇就已意识到了问题,所以才特意问了赵佗,后续赵佗的答复是‘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这才让始皇最终放心。
但现在嵇恒另给了一个解法。
不同于寻常。
而是从家族的延续跟前景为出发,跳出功赏只能兑现给士卒的角度,从而让出了一个更切实可行的办法。
扶苏深吸口气,心绪久久难平。
他依旧有些恍惚。
他其实已明白了一些东西。
识文,对他们而言,很是稀疏平常,但对黔首而言,却很难能可贵,因而朝廷只要开了这个口,就可以借此解决掉很多士卒的功赏问题。
原本该赏赐的田宅钱粮都可以免去。
唯一给出的就是授业。
但相对于实打实的田宅钱粮,派一些人去给一些孩童讲课,对官府而言无疑是很划算的,因为只是简单识字的话,在官府眼中并不值多少钱。
他抬起头,看向嵇恒,眼中满是敬畏。
嵇恒这一手太绝了。
在黔首眼中,田宅钱粮的确价值很高,但跟知识相比又明显有些不值,而在官府眼中知识是很低廉的,正是这么一来回倒腾,官府当下棘手的问题,顿时就迎刃而解。
高!
实在是高!!!
第189章 我,嵇恒,恶龙也!
清风习习。
吹动着发须,也吹动了心弦。
嵇恒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双眼略显茫然的看着天空,手中端着陶碗,他也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此举的确是解决大秦经年积累下来的陈苛最合适的一个办法。
只是‘从娃娃抓起’,问世的太早了。
他也不清楚,将这个‘魔盒’这么郑重的开启后,会对天下日后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他并没有多的其他选择。
他端起陶碗,汩汩的喝了一口,声音带着几分宽润,道:“这个办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官逼民反,过去官府施压的只是青壮劳力,一旦朝廷把目光放到了‘家庭’上,日后会酿成怎样的恶果,我自己也不敢预料。”
“但就目前而言,此举最切实可行。”
“也最容易囊括到大多数获得功赏的士卒。”
扶苏目光微异。
他还是第一次见嵇恒这般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