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满是求知之欲。
嵇恒淡淡道:“盐铁的储备是一种信心,但民众对官府的信任,又何尝不是信心?”
“商君徙木立信。”
“立的就只是搬移木头的信用吗?”
“非也。”
“商君立的是法的威信。”
“但反过来呢?”
“用法的威信能否让人搬移木头呢?”
“自然可以。”扶苏道。
“这次的取信于民,便是异曲同工。”嵇恒将碗筷放下,去给自己倒了一碗温水,而后缓缓道:“民众内心恐慌,不相信官府告示,那便说明发布告示的官署,并不为民众信任,因而就换个能让民众信服的。”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有区别?
嵇恒道:“眼下发布告示的是何官署?”
扶苏想了想,道:“按律为朝廷通知,再由各地郡县发布。”
话语出口。
扶苏似意识到了什么。
他急忙道:“先生是让朝廷直接发布?”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的确当由朝廷直接发布,因为朝廷是高高在上的,是民众所不能触及的,民众对地方官署多有不信,但对朝廷还是很信任的,不过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意安排官署。”
“盐铁关系着生产生活。”
“若是让奉常、宗正、廷尉这些官署发布,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扶苏跟着笑了笑,道:“先生言之有理,此等要事,自当由相关官署负责,岂可假以其他?”
“此告示当由丞相府去发布。”
“高了。”嵇恒道。
“高了?”扶苏一愣,不解道:“丞相府管政务,此事在丞相府职能内,为何先生会说高了?”
“而且不是要给民信心吗?”
“为何还不能选助理万机的丞相府?”
扶苏满眼疑惑。
嵇恒淡淡道:“丞相位列三公,乃掌丞皇帝助理万机之府,用来处理盐铁之事,岂非是大材小用?还会给人一种事态紧急,已到了丞相府都要出面的程度,这不仅不能给民信心,反倒会让人更心生不安。”
“沉船之事,始皇交予的你。”
“所以不能假以始皇出面,也不能授于丞相府。”
“最合适的是少府!”
“少府?”扶苏目光微动。
嵇恒笑着道:“少府乃国家府库,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
“盐官、铁官都在少府治下。”
“在底层民众心中,少府就是个钱袋子,又掌有天下的山海池泽,肯定存有大量盐铁,只不过这是国家储备,并不为外界知晓,更不为外界挪用,所以若以少府的名义发布,底层民众会认为,朝廷出手了,有国家为后盾,盐铁又岂会缺乏?”
“这信心自然就上去了。”
闻言。
扶苏面色微异。
他已明白了嵇恒的想法。
少府存有盐铁吗?
有。
但并不多。
少府是掌天下税务的,多的是钱粮布帛。
但底层民众不知道。
民众只知少府掌有天下山海池泽,而盐铁就出于山海池泽,所以少府必不可能缺盐铁,只是少府为朝廷掌握,过去根本不会为他们考虑,对他们而言,少府是高高在上的,是高不可攀的,是只能奢望的。
然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予以厚望。
若得知少府会出面解决,那对底层民众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恩惠。
民众又岂会不信?
从始至终。
嵇恒营造的就是信息差。
他就是靠梳理全局,整理出各方的信息差,继而将信息差利用到极致,不仅将商贾官吏算计其中,同样也将底层民众给糊弄了,而这一切他实则并未真的操手,但只是稍加梳理,一切就已十分直白明了。
出神入化。
扶苏也是彻底叹服。
他从来没有想过,嵇恒处事手段能这么高明。
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
实在是令人折服。
扶苏恭敬的作揖道:“先生大才,扶苏佩服。”
“有少府出面,民众恐慌之心,便会得到安抚,只要时间能拖缓下去,盐铁危机便会逐步缓解。”
“扶苏替大秦谢过先生。”
扶苏朝嵇恒深深一躬。
嵇恒摇摇头,面色很平静,淡然道:“你高兴的太早了,少府的确会出面,但不能轻易出手,还需营造一些条件,不然一旦被人揭穿,不仅不能解决危机,反倒会适得其反。”
第146章 秦法昭昭!
“什么条件?”扶苏问道。
嵇恒捧着陶碗,沉思了一下,道:“官府的威严。”
“也可以说是高高在上。”
扶苏眉头一皱。
嵇恒并没有卖关子的习惯,直截了当道:“少府位列九卿,比不过三公,但高过郡县,因而由少府出面最为合适,但少府不能这么轻易的就来收拾局面,而是要营造出一种迫于局势的样子。”
“底层是很庸俗的。”
“若是少府这么轻易就出手,少府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无疑会大打折扣,日后若再面对这种情况,就很难起到这种效果了。”
“因而少府必须维持在一个高的格调。”
“这事关朝廷的威严。”
“你可以认为少府必须端着,也必须要摆架子,更要做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唯如此。”
“少府才能继续维持世人想要的样子。”
扶苏沉思片刻,若有所思。
他已有所明悟。
嵇恒并非是在维护少府的格调,而是在维持朝廷的威严,在底层民众心中,朝廷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憎恶的多为地方官员,而对朝廷官员,实则是寄予厚望的,这层期待是不能破灭的。
至少现在不能。
大秦眼下情况并不乐观。
因而还需要这层虚幻的期望来支撑。
若是被戳破了,底层对朝廷会越发失去信心,等到对朝廷彻底失望,朝廷就会威信尽丧,等到信心彻底消失,大秦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扶苏沉声道:“扶苏明白了。”
“敢问先生,想维持朝廷的格调,又当如何去做?”
嵇恒目光微阖。
他抬头看向了屋外,轻笑道:“什么都不用做,等就行了。”
“等?”扶苏蹙眉,道:“等什么?”
嵇恒道:“等事情闹大,等商贾把事闹得人尽皆知,等底层满心恐慌,等地方纷乱不断。”
“啊?这是为何?”扶苏不解。
嵇恒没有回答,自顾自的说道:“朝廷是高高在上的,是目中无人的,他们眼中没有底层,更看不到民间疾苦,只有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底层的死活跟朝廷何关?”
“谁会在意呢?”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已完全听不懂嵇恒在说什么了。
嵇恒收回目光,笑着道:“想营造高格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在乎,任凭下面怎么闹,完全不去理会,只需无意间透露出去,少府能够轻易解决问题,只是底层发生的事,少府根本就不知情。”
“一边给底层希望,一边又让底层绝望。”
“继而逼底层求少府出手。”
“等到情况差不多时,少府再力挽狂澜。”
“如此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