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
他也感觉到嵇恒的明智。
当初嵇恒执意将商贾安插在矿山盐池的人剔除。
就目下来看无比正确。
若是矿山盐池里还有商贾的人,官府的这番举动,定会早早落入商贾眼中,到时恐还会生出一些变数,眼下商贾对矿山内部,一无所知,朝廷却能借此多做几手准备,以防不测。
眼下,朝廷只需暗中摸查情况,到时一网打尽即可。
不过他也清楚,想完全堵绝商贾耳目不太可能,矿山那边的动静,早晚会传到商贾耳中,他确实需要下番心思,将此事尽可能延后,以免商贾提前做出反应。
扶苏眉头紧锁,在心中思量着。
嵇恒并未打扰。
相较于过去的浮躁,扶苏已成长不少。
嵇恒是乐于见到扶苏成长的。
在其位,谋其政。
有些事必须要亲身去面对去解决。
良久。
扶苏抬起头,神色已归复平静,他满脸歉意道:“方才有些走神,还请先生见谅。”
“无妨。”嵇恒淡淡道。
扶苏深吸口气,面色陡然一沉,道:“这次重走开国路,除了深入到这些黑恶,还了解到一件很耸人听闻之事。”
“关中存在着不少的民田流失。”
第130章 祸起秦廷!
“失田……”嵇恒低语一声,说的很是平稳。
他已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扶苏道:“的确是失田。”
“若按地方造出的新词讲,名曰兼并。”
“何谓兼并?”
“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春秋战国之大国并吞小国也。”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将秦地田地尽数归公,大秦因此从最初的‘初租禾’、‘作爰田’,彻底转向到了‘假民公田’,即将国有土地租借给无地农夫进行生产,国家再对假借田地的农夫予以种子、耕牛等扶持。”
“因军功会功赏田地。”
“商君还特意定下了两个规定。”
“第一条是降爵继承,即儿子可以继承父亲因功所授的田宅及爵位,但要降爵两级继继承,那么对应得到的田宅也就相应减少。”
“此外,若父子不在同一里的,不能继承。”
“第二条是身死田夺。”
“即被授田者死后,除了由其子继承的那部分田地外,多余土地是要收归国家,由国家再另行分配。”
“正因为此。”
“秦律中并不准许田地买卖。”
“是故土地兼并之事,很少为人瞩目。”
“然近年来关中的官吏、贵族、商贾大富等借饥荒、迁徙、曹渠工程等种种机会,大肆购买黔首耕地,民之田产,遂不断流入到权、贵、富豪的手中,黔首尽失田产之后,不少已沦为佣耕之家,跟当年的奴隶无异。”
扶苏面色凝重。
他自是清楚其中利害。
黔首尽失田产之后,只会越发贫穷。
进而致使民穷民变。
嵇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这么平静的听着。
扶苏惊异的看了嵇恒一眼,继续道:“我在察觉到地方出现田地兼并时,便多加留心,不时去田间地头询问,只是……令我实在没想到,地方黔首很多是自愿卖出田地的。”
扶苏轻叹一声,无奈道:“他们非是不知大秦田地不能买卖,但眼下地方缺少青壮,关中民户大多拥有军功,因而田地数量并不少,仅凭眼下的老弱妇幼,根本就耕种不过来,而官方的田租不会少,也不会轻易免,所以地方的困境为商贾、贵族察觉,这些人便假以帮其交租为由,将民户田地低价购置了过来。”
“这些年私下购置的行为已越发频繁。”
“关中不少田地已落到了商贾、贵族,及部分官吏手中。”
“更令我忧心的是,田地兼并本发生于关东,眼下关中却已开始泛滥,只怕关东兼并会更为恶劣,尤其天下兵戈止息,六国贵族的封地也一律被废止,地方不知多少郡县世族与商贾大富借此发家,张其财。”
“民户失了田地,只得微薄钱粮,但这些钱粮,又能支撑多久?”
“最终恐又会走上老路,不断将自家田地贩售,如此往复数次,天下大多田地都会落到商贾、官吏、世族豪强手中。”
“到时流失的岂是民众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
“是帝国河山。”
扶苏一脸正气,满眼都是愤怒。
嵇恒淡淡的看了几眼,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对田地兼并看的太浅了。”
“请先生指点。”扶苏拱手道。
嵇恒道:“随着铁器的不断出现,民户生产已有极大提升。”
“过去的井田制越发为天下不容。”
“也是从这时起,天下出现了齐民编户,这看似是掌握国家人口以便管理,内里其实是为便于征税,这项制度真正的用途是进行税收改变,天下从此时开始,从过往的贡赋体系,不断向正常的土地税收转变。”
“这种变革最早起于齐。”
“齐地的改革为‘相地而衰征’,其次是晋国的‘作爰田’,而后是楚国的‘书土田’‘量入修赋’等等。”
“秦从贡赋改土地税收的改革叫‘初租禾’。”
“从战国开始,关东六国,准确说整个天下,包括秦,都开始出现了土地兼并。”
“只不过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各国世族贵族拥有各自封地的治权,因而他们封地内的田地跟自家田产无异,自然无须去强购民田,当时的商贾大富,纵能买卖民田,但数量太小,也很难以引人注意。”
“再则。”
“商贾地位低下,不敢大作声张。”
“一旦为地方世族发现,就会被征发服役,因而土地兼并并不剧烈。”
“秦国亦然。”
“等到日后秦地土地兼并稍有恶化,商鞅又横空出世,斩杀相关老氏族老贵族上千人,将当时秦地兴起的土地兼并彻底给抹了个干净,日后秦国大举力推尚农抑商,奖励耕战,限制商贾,因而土地买卖几乎被彻底控制。”
“也始终不能成事端。”
“但在战国中后期,各国纷纷变法。”
“土地转为了私有。”
“正是从这时开始,战国之买卖田地,逐渐弥漫成各国祸患,只是当时刀兵连绵,朝不保夕,因而土地兼并还是有所被抑制,但如你所说,随着天下兵戈止息,开始安定下来,被夺去了封地的贵族豪强,又岂会憋屈接受?”
“因而土地兼并渐成天下流风。”
“然大秦是禁止田地买卖的,也未有任何律令,跟田地买卖有关,因而这些买卖契约是不得官府认可的,这一点官府知晓,六国贵族豪强,商贾大富又岂会不知?所以当时天下虽开始蔓延买卖田地之风,但还远不到这么恶化的时候。”
“真正蔚然成风始于一道诏令。”
闻言。
扶苏当即一愣。
诏令?
这岂非是父皇颁发的?
大秦何时颁布过准许田地买卖的诏令?
倏而,扶苏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凝声道:“黔首自实田令?”
嵇恒点了点头。
“先生可是说错了?”扶苏皱眉道:“陛下当年颁发这道政令,非是准许田地买卖,更非是承认田地私有,只是当时朝廷对关东征收上来的田租有些不满,知晓关东恐有很多黑幕,想借此摸清关东田地情况,这才颁发了这道政令。”
“这实是核实土地、征课田赋的政令。”
“诚然。”
“朝廷也借此鼓励民众开荒,并准许将这些田地赐予黔首。”
“但这跟准许田地买卖没有任何关系。”
“朝廷又岂会做这么短视之事?”
扶苏满眼不信。
他对使黔首自实田有所了解,因而并不认可这个说法。
嵇恒笑了笑,道:“纵然如此,那又如何。”
“朝廷若一道政令下去,下面都按按实执行,夏商周也不会灭亡了。”
“执行制度的是人!”
“制度对人的约束力是有限的。”
“只要利益够大,任何制度都可践踏。”
扶苏面色一沉。
嵇恒轻笑一声,继续道:“天下初定,秦法当时尚未划一推行,关东依旧沿袭着旧律,即田地可以买卖。”
“当时,天下民众是茫然无措的,他们对秦律秦政一无所知,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地方的贵族豪强,对大秦无尽的谩骂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