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嵇恒道:“先不论关东,关中民众的升迁,在过去大多依靠的军功,随着大规模战争的结束,底层民众已没有获得军功的机会,这也意味着底层民众,失去了上升空间。”
“就过去而言。”
“大秦的官吏任用制度是很完善的。”
“每年都有专门的上计会,对各级官吏进行考核,继而对官吏的做出‘升’‘废’,但这种官吏考核制度,在大秦立国之初,启用‘因地任官’‘任子制度’后,就几近半废。”
“尤其是关中!”
“因为秦地民众有军功者甚众。”
“又开始了‘任子制度’,因而大量官吏子弟充斥地方,这些官吏子弟上面是有人的,地方的上计吏又有多少敢得罪?”
“最终尸餐素位者占据了多数。”
“有才有能者落魄,有德的被哄,小人得志。”
“这就是大秦底层的现状。”
“眼下只是地方黔首对大秦怨声载道,等地方的官吏对朝廷彻底失去信心,那时大秦就真到了入土的时候了。”
“距离那时已不远了。”
“底层的问题,不是一个救民就能解决的,还要救官救吏。”
扶苏呼吸有些急促。
他辩驳道:“地方的确问题颇多,但这非是朝廷所愿。”
“天下初立,官制诏书跟拜官诏书颁行的一个月里,朝廷就开始整合官府,朝廷最要害的三公九卿十二官府吸收了大量官员,一个官府就增加吏员近百人。”
“只是等到朝廷三公九卿十二官府筹建完成时,又要解决三十六郡郡守,以及一千余县令的官吏任用,当时郡县初设,新郡老郡新县老县交错,官吏良莠不齐,诸多边陲新郡没有郡守,县令的缺额更是高达六成。”
“正是迫于官吏的极度短缺,朝廷才推行‘因地任官’。”
“一则甄别六国旧吏,择其能事而无大瑕疵者放手用之,二则下诏各郡县招募游学之士,入郡县为吏,后报御史大夫府核定。”
“即便如此,官吏依旧缺乏。”
“最终陛下才又增了一条用人之路。”
“即任功臣子弟。”
“此举实是救急之法,也实是无奈之选。”
“先生的攻讦毫无道理。”
嵇恒面色如常,缓缓道:“既是救急,九年过去,可有变动?”
扶苏面色一滞。
嵇恒又道:“我记得任用这些官吏,都是‘假’职,日后要查看政绩的,但朝廷真认真去核实过这些官吏的政绩了吗?”
“另外。”
“对于底层的官吏,朝廷真在意过吗?”
“而今的大秦已完全抛弃了底层,不仅抛弃了黔首隶臣,也抛弃了最基本的官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大秦的政道创新是失败的。”
“大秦这些年有意废除军功爵制,但并没有给出任何替代,只是想着安抚中间官吏,试图靠这些功臣及功臣来坐稳天下。”
“但我很早之前就说过。”
“天下变了!”
“大秦失去的不仅仅是民心,更有最底层的吏心,眼下地方官吏,因为过去的习惯使然,对大秦还保持着一定尊敬,但这种敬畏,在接二连三的遇冷后,注定会消退。”
“秦国是靠利益团结的大多数。”
“一旦大秦因利益权衡抛弃了大多数,那也注定会为大多数抛弃。”
“这是大秦自己的选择。”
扶苏脸色一白。
嵇恒继续道:“这些年,不少人的眼中,对大秦是这般认识,创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无本,但在我看来,这个认识不对。”
“大秦是想面面俱到,只是实际一事无成。”
“而且还一意孤行。”
嵇恒的话很重。
甚至让扶苏有些难以接受。
第116章 以霸道之举,行跃进之法!
嵇恒并未理会扶苏难看的脸色。
既然始皇让自己出来,那他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给扶苏讲明白自己的想法。
嵇恒肃然端坐,心意清明,沉声道:“始皇让我带你们出来,今日我也不会藏话,始皇这些年,坚持以政道创新为本,试图扫清华夏千年之积弊,开千古万世之辉煌。”
“因而始皇全身心专精于文明创新,而忽视了极为通常的民众生计。”
“始皇之法自上而下。”
“我则不然。”
“我其实很早便认定大秦会亡,华夏上千年之积弊,七国数百年之陈苛,根本不是简单的体制革新就能扭转的,最终还是要依靠暴力,以暴制暴,以兵止戈。”
“我推崇的是自下而上。”
“始皇也好,大秦的朝臣也好,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你们的眼中早已没了最底层的那些‘黔首’,你们的民众是‘百姓’,是贵族,是官吏,是豪强,是那些商贾大富。”
“民生之疾苦,你们体会不到。”
“也感受不到。”
“因而大秦的大政虚浮空洞,难以落实,也一直为民怨恨。”
“但人非牛马。”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大秦立国九年,已不知多少人死于疲劳,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竣法,随着越来越多人生计难以维持,越来越多人活不下去,一定会有越来越多人起来表露不满。”
“天下苦秦久矣!”
“这非是戏言,而是一个事实。”
“因而跟始皇会面时,我便说过,当始皇的政策彻底崩坏时,就是底层揭竿而起,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之时,其君为匹夫,其臣也多为亡命之徒。”
“这是天之变局。”
“天下自上而下已上千年。”
“若自上而下行不通,自会促生,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的局势,开始行自下而上之路。”
“我起初只是推测。”
“但在见到时岳之后,心中越发坚定了想法。”
“时岳之能,圆滑干练,却只能屈居亭长,世间如时岳这般的人,又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会对当前的现状不满?”
“到时只要有一人振臂高呼,恐天下会瞬间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我不跟你说什么大道理。”
“你只需明白,始皇当年那些举措并无问题,的确是一种稳固统治的手段,但非长久之计,而今九年过去,大秦依旧延续着当年旧况,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除了有爵位的秦人,天下其他人都失去了上升空间。”
“不仅是六地贵族,六地遗民,还有普通秦人。”
“你真以为这些人没有意见?”
扶苏沉默。
他岂能不明白。
但大秦又能怎么做呢?
嵇恒道:“纵观历史,想要坐稳天下,都要尽量扩大和巩固统治阶层,让民众有参与帝国的信心和希望,而非是完全的贪婪无度,试图彻底弄成‘家天下’,就算是‘家天下’,至少也要给民众一个‘国’的安慰。”
“大秦的体制从根本上就是混乱的。”
“从一开始,就只寄望功臣能帮助巩固天下,但就如我前面说的,真正希望这个天下好的,从来都只是最上面跟最底层,一个关心着帝国兴衰,一个关心自己的基本生活。”
“寄望于食利者,本就自欺欺人。”
“大秦真正要做的,是让官吏流动起来,有着稳定的晋升体制,而不是功臣子弟官官相护。”
“眼下大秦郡县一级,因天高皇帝远,朝廷管辖不力,已渐渐有失控的风险,若是再持续几年,地方恐会尾大不掉,到时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力,只会更低。”
“大秦的郡县制,从某种程度而言,并不适合大秦。”
闻言。
扶苏却是一怔。
他凝声道:“嵇先生此话何意?”
“大秦难道不当行郡县?可你之前分明十分贬低分封。”
嵇恒淡淡道:“天下并非只有郡县,分封两种制度,当然所谓的郡国并立,我也并不看好,大秦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不仅要救民,还要救吏。”
“官吏才是朝廷的手足。”
“朝廷是靠基础的官吏维持的统治。”
“地方的当务之急,其实是给官吏提供新的上升空间,集附官吏之心,当初郡县分封时,有朝臣提到郡国并立,这其实是一个办法,但这种办法风险极大,容易地方尾大不掉,因而并不适合。”
“我也从未推崇。”
“我问你,秦未一统天下时,是如何治理的?”
扶苏一愣。
他认真的想了一下,凝声道:“跟现在并无区别,依旧是朝廷,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