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知晓。”扶苏点头。
“蜀卓氏、程郑、宛孔氏、曹邴氏呢?”嵇恒又问。
扶苏再度点头。
嵇恒将铜爵放在鼻尖,深吸一口,嗅了嗅喷香的酒气,嘴角掠起一抹弧度,道:“他们是大秦的商贾巨富,乌氏倮经营的是牛羊贩卖,巴清经营的是丹砂,而蜀卓氏、程郑、宛孔氏、曹邴氏更是被誉为大秦的四大‘铁王’。”
“他们有钱吗?”
扶苏面色微异,迟疑道:“有,而且富甲一方,甚至富比王侯。”
“他们没交重税吗?”嵇恒看向扶苏。
扶苏隐隐悟到嵇恒想说什么了,硬着头皮道:“交了。”
“是啊。”嵇恒轻叹一声,将铜爵中的美酒,一口饮尽,漠然道:“这些商贾巨富,交了泰半之赋,却依旧能做到富甲一方,他们的钱来自何处?”
“经……商。”扶苏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嵇恒收回目光,嗤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大秦商税的确很重,但商贾依旧有利可图,而且图到的很多。”
“商人的确唯利是图。”
“但‘封倮誉清’、‘四大铁王’等巨富之所以能富甲一方,其实跟秦政有关。”
“大秦轻商吗?”
“轻!”
“秦自商鞅变法开始,几近将商贾地位贬为了奴隶,商贾虽名为商贾,实则跟奴隶无疑,无论是征发徭役,还是加征税赋,首先都会考虑他们,始皇即位以来,也一直力行‘勤劳本事’‘尚农除末’。”
“但大秦抑商吗?”
“没有!”
“商君变法中有一条。”
“事末利及殆而贫者,举以为收攀。”
“这句律法的意思很简明:经商不佳或濒于破产的商人,以及因自行经商而返贫积贫的中下层商贩、小手工业者,统统要被收没为官奴。”
“这条律令禁的是本小利薄的小商贩。”
“而那些财多势强的大商人是不会被收没为官奴的。”
“所以在大秦经商,只会有两种结果。”
“要么做大做强。”
“要么罚为官奴。”
“而一旦有商贾做大做强,成了财力雄厚的商人,他们的经营活动不仅不会被禁绝,还会受到朝廷鼓励。”
“这也是为何大秦明令禁止私人贩售‘盐铁’等物,但天下依旧有大量商贾在贩售‘盐铁’,一方面是大秦自身生产力不够,需要商贾加以补充,以满足社会需求,另一方面是商贾能为大秦提供丰厚的税收。”
“大秦禁的只是中下层商贩。”
“非是上层商贾!”
“没有小商贩在市场上的竞争,对大商人而言无疑十分有利。”
“也会增加大商人市场的份额。”
“所以在大秦的政策下,大商贾跟朝廷是双赢,朝廷通过鼓励财力雄厚的大商人接管盐铁等行业,进而收到大量的繁重赋税,而商贾在朝廷的支持下,飞快侵占地方份额,进而垄断一个区域商业经营。”
“这也是为何,即便被征收泰半之税,大商贾依旧能富甲一方。”
扶苏蹙眉。
他自是清楚这些。
不过却有些不明嵇恒的用意。
他问道:“盐铁、丹砂等商业的开采与制作,都需要大量人力财力支撑,朝廷禁止小商贩参与,鼓励大商贾参与其中,借此调动商贾积极性,进而借此征收大量赋税。”
“这难道有什么问题?”
嵇恒平静道:“没什么问题。”
“但你不觉得商贾赚的太多了吗?”
“而且……”
“天下真需要大商人吗?”
扶苏一怔。
他猛的抬起头,看向举爵饮酒的嵇恒,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他起初以为嵇恒是想加征税赋。
没曾想,嵇恒的想法更疯狂,分明是想取缔商贾。
一时间。
扶苏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见到扶苏这一脸惊骇模样,嵇恒暗暗摇头,沉声道:“你莫要多想,我就随口一说,不过在我看来,商贾的确有存在的必要,但大商贾却未必。”
“眼下你当思考的是与商争利!”
“与商争利。”扶苏低语一声,蹙眉深思着。
见状。
嵇恒失望的摇摇头。
扶苏对商业一类了解太少了。
他揉了揉额头,缓缓闭上眼,平静道:“今天就到这吧。”
“我之前提过管仲变法。”
“管仲重商。”
“他的一些观点是有启发性的,虽然并不一定适合大秦,但通过管仲变法的内容,多少能让你对商业一类,有一定初步了解,到时理解起来也不会太吃力。”
嵇恒打了一个哈欠。
也是翻了翻身子,背朝着两人,不愿再搭理。
扶苏面色一黯。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表现的很差。
他上次听到嵇恒讲‘管仲变法’,但并未放在心上,也根本没下去看,而今被问到商业相关,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该怎么应答。
他对天下事了解太少了!
第085章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在扶苏起身,准备离去时,嵇恒的声音,悠悠的飘了过来,道:“你这段时间应该看了不少《商君书》跟《韩非子》吧?”
扶苏点了点头道:“是。”
嵇恒道:“你其实没必要一直盯着这两卷书看,虽有谚语‘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那读出来的始终是自己理解的‘义’。”
“自己理解的义,固然算不上错。”
“但也称不上对。”
“闭门造车,容易出门不合辙。”
“你现在就陷入到这种尴尬境地,一个人的阅历终究是有限的,对一件事的看法,也很容易出现偏颇,因而需要借鉴其他人的观点,去揣摩着对照,唯有相互比较之下,才能对相关内容有更深了解。”
“韩子著书前通贯古今,学富五车,所以能透彻‘法势术’。”
“但这是韩子的底蕴。”
“非是你。”
“你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去阅书百卷,因而一味盲目的看书,最终难解其意,我个人是建议你,有空多去看看史料相关的书籍,从历史中寻找相应点。”
“你需记住。”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只是同一事物不同的角度论述罢了。”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这段时间,也觉有些迷茫,韩非子跟商君书看了不知多少遍,却越看越迷糊,根本不能通晓其义,而今听到嵇恒指点,茅塞顿开,自己的阅历太过浅薄,就算是浅显道理,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未有相关积累,又岂能正确理解其意?
若想更快理解,还需对照着学习。
扶苏作揖道:“多谢先生提点,扶苏感恩。”
“从历史中来,到历史中去。”嵇恒低语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异样之色,最终摇了摇头,道:“这段时间你当以《管子》为重,主要看跟经济相关的内容,《管子》上面的很多观点,都具有启发性跟前瞻性。”
“管仲重商,商鞅重农。”
“两者为两个极端,但天下治理之难,难就难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必须兼济并容,其中道理你日后就能体会了。”
嵇恒没有再说。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
他知晓,嵇恒的话都有一定深意,在心中暗自沉吟片刻,最终没有继续多想,缓缓退出了屋子。
临退出屋子时,瞥了眼垂首呆立的胡亥,眉头微微一皱。
扶苏深深的看了胡亥几眼,最终并未在门口等待,径直转身离开了。
见扶苏离去,胡亥暗松口气。
他没想离开。
他前面就没插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