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嬴政才冷笑一声。
“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
“呵呵。”
“在你嵇恒眼中,大秦注定要亡吗?”
“而今天下,的确疲敝,但未必不是大破大立之象,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
“只要天下能最终安稳下来,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使天下兵戈止息,扫灭边患等功业,必为世人敬服,只要日后扶苏行仁政,施仁义,广赂民心,大秦就能有数十上百年时间,让黔首拥护大秦新政。”
“只要黔首拥护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
“秦法也好,儒法也罢。”
“秦根本没得选。”
“这天下也没有给大秦第二个选择。”
“朕也没那么多时间。”
嬴政冷哼一声,不去理会嵇恒那些言语。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秋风习习。
扶苏信步走在亭台甬道间。
他神色已没前面的紧张和焦躁,经过始皇的开导,他也感觉自己过于忧虑了。
扶苏轻声道:“嵇恒临走时,曾留了个问题,若是大秦继续下去,关东六地谁最先反,又会是那个群体。”
“按嵇恒所讲。”
“秦政跟关东各地都有明显的冲突。”
“其中魏的私学,韩的手工,赵的胡制,燕的王道传统,楚的贵族,齐的商贾大富。”
“这些势力在六地盘根错节,已严重影响到秦政秦制的推行,而关东六地‘未附’‘未集’的黔首,附集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些。”
“两者相互依存,有意扰乱帝国法制。”
“若是大秦继续以这般高压姿态推行秦制,正常而言,对抗最为激烈的当为‘燕地’,因为秦法跟王道背驰,只是燕地地小人少,又被父皇有意清理过,不太容易第一个冒头。”
“私学跟商贾大富,也不太可能。”
“自古以来,就未曾有士人、商贾成过事。”
“当初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也不曾将一国骂倒。”
“商贾更甚。”
“书生商贾无举事作乱之胆魄。”
“韩地也不太可能。”
“世代相韩的张良,尚且只敢投掷铁椎刺杀,其余人更无这般胆量。”
“赵地……”
“纵然心中有情绪,但有蒙恬坐镇,恐也不敢发难。”
“唯今只剩楚地了。”
说到楚地。
扶苏面露复杂之色。
他其实对楚地还是颇有好感的。
过去秦楚联姻很多,两国公族间交往密切。
有时秦楚还互相帮忙维持内政。
只是随着天下一统的大幕拉开,两国注定要兵锋相见,最终秦胜了,楚国覆灭,但在关中在咸阳,跟楚国贵族有交情的比比皆是,而他的母亲同样来自楚国。
出于本心。
他并不想见到楚地叛乱。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听课,他渐渐领会了嵇恒的那句话。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秦楚间同样是这样。
他为大秦长公子,注定站大秦一方。
“首乱者,当在楚地;叛乱者,楚地贵族!”扶苏轻语一声,抬起头,已到了雍宫。
他收回心神,进入宫宇。
经嵇恒的提点,他已深刻意识到《商君书》跟《韩非子》的重要性。
这两书有别于儒学。
也是始皇构建大秦体制的根本。
第049章 沛县萧何当为最!
翌日。
扶苏原本很肯定首乱会发生在楚地。
只是嵇恒向来不按常理,在思索一夜后,他不禁变得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
决定去丞相府寻人问问。
等扶苏到丞相府政事堂时,却是发现李斯、冯去疾等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
刹那间,扶苏却不好开口了。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嵇恒之前提过的一件事。
一念间。
心中已有了主意。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等人一齐站了起来。
“扶苏见过诸位上吏。”扶苏连忙拱手回礼,“近日无事,我无意间又听人提到一件事,便是这些年朝廷征辟官吏,多有不就不升者,心中好奇之下,因而想过来核实一些情况,冒昧惊扰,还请诸位上吏见谅。”
“不扰不扰,长公子客气了。”冯去疾豪爽一笑。
“长公子能关心这些粗末政事,这是大秦之幸,何来惊扰一说?”胡毋敬也跟着笑道。
四周官吏跟着点头。
“长公子还请入座。”李斯面色如常,转身高声吩咐上热汤。
等小吏将热汤捧来,扶苏汩汩饮了几口,在这等待的时间里,有小吏已将相关竹简送到了政事堂,李斯粗略的看了几眼,沉声道:“公子所闻非虚,这些年朝廷征辟官吏,多有不就不升者。”
言语间。
李斯已将竹简放在了案上。
“可否告知明细?”扶苏连忙问道。
“那下官就将近些年的情况禀报给长公子听听。”胡毋敬去到案旁,将竹简拿到手中,一拱手道:“大秦立国九年,除博士学宫征辟士人,还在各地征辟有名望的士人共计一千余人,入仕者只有两百余人,其余士人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冯去疾在一旁补充道:
“朝廷征辟士人有个不言自明的标尺。”
“即必须拥戴帝国新政。”
“然过去天下视秦为愚昧夷狄者众多,因而关东士子大多轻秦,所以仕秦者才会这般稀少。”
“不过秦一统天下之后,帝国一直力推行新政创制,大肆搜求各方人才,举凡六国旧日官吏之清廉能事者,竟皆留用,已向天下表明了帝国之态度,不会以政见去人,也不会如大争之世那般,以治国理念为重要标准。”
“因而随时间推移,关东士人轻秦的情况,当会逐步得到扭转。”
闻言。
扶苏却不置可否。
他冷冷道:
“博士学宫以孔鲋为首的儒家,在这半年内都陆续逃离了咸阳。”
“士人轻秦的情况,短时得不到改变。”
“大秦自孝公先祖变法以来,就一直在天下广罗人才,但对主张复辟与仁政的儒家,一直是打心眼里蔑视。”
“你们不用因我亲儒而不敢明说。”
“秦儒疏离是事实!”
听到扶苏的话,冯去疾跟其他几名官员,眼中露出一抹欣慰,沉声道:“近百年来,儒家成为当世真正的显学,在天下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大秦立国之初,便想以对待儒家为楷模,向天下彰显帝国新政的纳才之道,只是秦儒相轻,儒家并没有投桃报李,而是旧病复发般一意孤行,坚定的站在了帝国新政对面。”
“坚持复辟、复礼、复古。”
“此等复辟余孽,大秦岂容姑息?”
“大秦这些年征辟的士人,其实大多出自儒家。”
“儒生不就,实是天下幸事!”
“这些儒生,从不以是否合民心潮流为抉择,只看重能否为自己谋私利,带来特权而选择。”
“儒生就不该予以任用!”
冯去疾阴沉着脸,大声数落着儒家。
扶苏苦笑一声。
他哪里听不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