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还问起自己来了?
隔墙。
“是礼!”扶苏面色有些发白。
嵇恒漠然道:“是礼。”
“礼是什么?”
“礼是彰显贵族尊卑的东西。”
“周分封的诸侯,都是贵族,他们自然乐于用这套体系,去彰显自己高贵的身份,去确立自己的威信。”
“但秦不一样。”
“秦是法!”
“礼是上层贵族的东西,但法是下沉地方的。”
“礼是只需要让上层贵族接受,但法却是要天下所有人接受。”
“礼可以因俗而治。”
“因为礼不下庶人,能执礼的都是贵族。”
“只要贵族接纳了,底层民众接不接受,根本就不重要。”
“因为底层人本就无‘礼’。”
“因俗而治,是治不到底层人身上。”
“‘周礼’推崇的君臣有位、贵贱有别、尊卑有等,那是贵族之间才有的。”
“这一套很容易被地方夷人首领接受,只要不太过苛求,给到这些夷人首领足够的尊重和地位,他们自是乐于融入周礼的环境。”
“所以因俗而治能让民心归服。”
“然法不行。”
“法若是因俗而治,无异是各地异法。”
“到时天下依旧诸事皆异。”
“甚至会因为没有了动荡,让这些异样彻底稳固,就算朝廷日后废除分封,但法令异制的情况,早已深入人心,也早为世人接受,等到那时,再想‘一统’难度堪比登天。”
“齐地鱼盐丰富,商税很多,可以减农税。”
“楚地叛乱频发,因俗而治,当轻罪轻罚。”
“赵地对秦怨恨,因俗而治,当宽厚待之。”
“还有燕地多游侠,魏地多私学,韩地多风月。”
“若是为招徕人心,都选择因俗而治,势必要施惠于各地。”
“此举固然招徕了各地民心,但谁又考虑过关中?”
“孔子曾说过,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关中民众是随大秦征战天下的,他们是胜利者,结果过的还不如战败之地,这让他们会如何想?”
“或许朝廷可将六地因俗尽加关中。”
“但这样一来,那是大秦扫灭了六国,还是六国灭了秦呢?”
闻言。
胡亥脸色陡变。
连忙道:“自是秦灭了六国。”
嵇恒轻笑一声,道:“姑且不论这个。”
“就说六地因俗尽加于关中,那也意味着关中要改律令,如此折腾下来,朝堂能不能通过,朝廷能不能承担后果,关中民众会不会满意我不知道,但关中一定会自溃。”
“若是关中不变,六地因俗而治,六地本就律法宽松,而今天下一国,岂会不让关中人向往?”
“因而无论怎么做,一旦大秦选择因俗而治,都会动摇关中根基。”
“因为大秦的根基是法!”
“法岂能轻变?”
“所以始皇才会坚定推行郡县制。”
“大秦没得选!”
“因俗而治就不适合大秦。”
“大秦只能坚定的选择‘大一统’路线。”
“但这就陷入了另一个麻烦。”
“大秦推行的‘大一统’,在秦人眼中,的确是利国利民,但落到关东之民眼中,这些政策无疑都是暴政。”
“所以世人眼中的暴秦,‘暴’的非只是律令。”
“还有大一统!!!”
第025章 矫枉必须过正!
四下皆寂。
扶苏脸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
“是啊。”
“对关东黔首而言,大秦推行的‘大一统’,又何尝不是‘暴政’?”
“关中关东文化体制之间的冲突,我本以为靠行仁政就能缓和,而今看来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天下纷争五百余年,各制皆异,想实现真正的文化体制大一统谈何容易?”
“又岂是朝夕能做到的?”
“道阻且长!”
“正如嵇恒所说,大秦行不了分封。”
“大秦一旦行了分封,自身就崩溃了,父皇正是看出了这点,所以任凭朝堂一边倒,也始终未退后半步。”
“大秦行了郡县,就注定要行‘大一统’。”
“但移风易俗岂是易事?”
“天下动荡五百余年,期间各国变法不断,在这种大变局下,也造成了各地不同的文化体制,这些文化体制,必然是最适合各地实际情况的,大秦想在天下推行自己拟定的‘大一统’,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也肯定会遭致关东黔首抗拒。”
“而今的沸反盈天,或许是早已注定。”
扶苏脸色有些难看,随即目光就变得坚决,冷声道:“正如嵇恒所说,五百余年,分封制的弊端,早已尽显。”
“大秦今日之一统,为的就是破旧迎新。”
“是故,抉择之难,的确是亘古未见,但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依然走‘法先王’的老路,天下在短暂止歇之后,也定会再度陷入分治裂土动荡,而这岂是天下之幸?岂是华夏之幸?岂是大秦之幸?”
“就算‘大一统’道路难走,大秦也依旧会勇往直前。”
“动荡也,大争也。”
“就是源于天下怨怼周代之旧制!”
“而大秦一统天下,推行大一统之制,就是力图为天下,争出一条新路来。”
“纵然黔首怨恨交加,大秦也绝不会回头!”
“也回不了头!”
扶苏眼神无比坚毅笃定。
起初,听到分封制的便处,他的确颇为意动。
如今却再无这种想法。
另一边。
胡亥也是被吓了一跳,不满道:“听你这话,大秦不是怎么做都不好?”
嵇恒摇了摇酒壶,这第二壶也剩下不多了。
他淡淡道:“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天下其实从未有过三百余年之动荡,两百余年之大争,因而想在诸事皆异的情况下,推行大一统政策,难度其实不比平定天下低。”
“然大秦没有选择分封的可能。”
“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不过选择郡县制后,大秦其实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徐徐图之。”
“另一种是紧追快赶。”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秦选择了第二条。”
胡亥微微额首,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大的区别吗?”
嵇恒神色微异的看了胡亥几眼。
他现在倒对这‘季公子’身份有些好奇了。
天下这么疲敝,这季公子难道丝毫没看到?丝毫感觉不出?
嵇恒摇了摇头,道:“两者自是有差别的。”
“徐徐图之是慢。”
“紧追快赶是快。”
“一个讲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而另一个主张毕其功于一役。”
“不过你可听说过矫枉过正?”
“矫枉过正?”胡亥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听着像是矫枉过了限度?”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跟你理解的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