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以爱民,大仁不仁。”
“天下真正的大仁是公平公正!”
始皇的话语在扶苏脑海不断的回响,他当时还固执的认为始皇在强词夺理,并没有真的听进去,在他当时看来,法家的律令如此严苛,更是让民众怨声载道,哪里称得上仁?
但现在。
他隐隐想清楚了一些东西。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
扶苏轻轻叹息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父皇很早就告诉了我什么是仁,只是我自己一直没想明白。”
“父皇之所以把儒生赶出朝堂,也是想让我日后少受儒家影响,尽快明悟天下真正的仁道之政吧。”
扶苏长身而立,朝向咸阳宫的方向,恭敬的俯身作揖。
姿态无比的低微。
另一边。
嵇恒已讲起了旧贵族乱法。
他擦了擦嘴,又晃了晃酒壶,壶中酒已不多。
嵇恒道:“旧贵族乱法,其实跟黔首未集相依相存。”
“关东六国故地‘未附’‘未集’的民众,附集的对象主要就是六国旧贵族,而这些民众又成为六国贵族在地方集结势力,扰乱帝国法制的基础,两者可谓相辅相成。”
“眼下旧贵族乱法的情况已十分常见了。”
第014章 示强!
嵇恒缓缓坐直身子,侃侃而谈道:“朝廷其实很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而且很早就做出了应对。”
胡亥心神一凝,侧耳倾听起来。
嵇恒道:“秦一统天下开始,魏国人尉缭便向始皇建议‘赂其豪臣,以乱其谋’。”
“这条建议最终为始皇采纳。”
“所以后面就有了内史腾以招降之身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为颍川的情况,除了内史腾,还有内史胜等诸多降人。”
“大秦朝堂很早就察觉到了问题。”
“也知道关东六国地区贵族势力盘踞,甚至是根深蒂固,从一开始就在有意针对,从最初的用重金贿赂,到用其他手段招降,再到任命降人去出任官员,都是想达成分化六国旧贵族的目的。”
“只是成效并不好。”
隔墙。
扶苏微微额首。
内史腾、胜这些降人,他是知道的。
他们过去是韩国的官员,腾为韩南阳假守,在秦大军压境时,选择了出城投降,而后为始皇予以重任,以降将身份出任内史,旋又以至率军灭本国、虏旧君,韩灭之后,又被任命为南郡郡守,主要负责处理东南地境韩、楚两地事务。
腾得降人身份,最终晋升高位。
除了始皇有意千金买骨,也的确如嵇恒所言,是为了分化各国内部。
让他们互相仇敌,不能团结一致。
嵇恒又道:“除了收买人心,分化贵族,始皇还做了一项举措。”
“示强!!!”
“示强?”胡亥一愣。
前面嵇恒所说,他大概能听懂,但示强是什么?
示贵族以强?
这难道不会起反效果?
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恒,最终还是耐住了性子,准备听嵇恒的解释。
嵇恒并没有卖关子,直接道:“你或许听闻过,前几年,始皇曾多次巡游。”
“而巡行的目的就是为示强。”
“巡行郡县,以示强,以威服海内,以震慑四方。”
“而且始皇选择了更为激进,也更为强硬的做法,就是以‘示强’的方式,来缓和‘黔首未附’的状况。”
“大秦是靠武力打下的天下,六国民众也最为忌惮大秦军队,所以始皇用巡行的方式,想借此让六国民众再次感受大秦军队之强盛,以达到威慑天下,让旧贵族不敢轻易生出谋逆之心。”
“除此之外。”
“始皇每次巡游都会有刻石颂功。”
“正所谓恩威并施。”
“巡行的浩大规模是震慑,而刻石颂功则是文宣。”
“始皇通过刻石,向天下宣扬理想状态下大秦的情况,借此达到招徕贵族黔首的目的。”
“只不过都成效甚微。”
“甚至还因此引出了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胡亥问道。
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开口道:“始皇有多久没巡游过了?”
胡亥在心中盘算了一下,道:“三年有余。”
嵇恒轻叹一声,道:“是啊,三年多了,大秦立国之初,始皇几乎一年出头就会外出一趟,而今却整整三年没有巡行了,这岂会不让外界浮想联翩?”
“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闻言。
胡亥脸色微变。
他自然听懂了这话的含义。
而今始皇不再巡行,意味着秦廷势弱,或已不能再统治天下。
旧贵族本就意图复国,在察觉到这个发现后,只怕更难生出归附之心了。
嵇恒将壶中酒饮尽。
淡淡道:
“你不用担心。”
“始皇肯定会察觉到的。”
“到时也一定会再次外出巡游。”
“只不过这一两年应该不会,毕竟始皇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给扶苏铺的路还没完全铺完。”
听到嵇恒的话,胡亥目光阴翳,带着几分情绪,道:“始皇还要为长公子做什么?”
嵇恒淡淡道:
“自是想让扶苏彻底坐稳天下。”
“现在酒已经喝光了,按理不当再讲了,但你既这么想了解,我就再多说两句。”
“扶苏上位时,蒙恬必定为相。”
“李斯为法家之人,扶苏用不习惯的。”
“这一点始皇无比清楚。”
“蒙恬为兵家之人,性格相对务实,加上扶苏跟蒙恬关系亲近,为了扶苏日后更好施行仁政,也为了拉拢蒙氏,更为稳定朝堂,始皇一定会提前让蒙恬上位。”
“这是权力的交换。”
“始皇用蒙氏位极人臣,换取蒙氏对扶苏的支持。”
“有蒙恬、蒙毅兄弟支持,扶苏基本能安然上位,但完全依仗蒙氏一族,这绝非始皇想见到的。”
“因而接下来两年,朝廷还会有大动。”
“一些官员会上去,一些官员会退下,最终朝堂绝大部分官员,都会换成亲近扶苏的。”
“日后朝堂需靠百官来制衡蒙氏,避免蒙氏权势过大。”
“军中则要靠已日显颓势的王氏来平衡。”
“王氏?”胡亥一怔。
嵇恒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有疑惑。”
“我入狱时,便听闻通武侯王贲身体出了问题,以现在的医术条件,多半活不过这个冬天,王翦早已离世,随着王贲病逝,过去盛极一时的王氏,肉眼可见的将走向衰败。”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王氏就算没落,军中余威尚存。”
“因而军中用王氏来制衡蒙氏是再合适不过。”
“一个为过去大秦最显赫的家族,一个将为大秦最显赫的家族,两者在军中都有极高威望,互相制衡、互相制约,避免出现军中一家独大,这才是始皇真正要做的。”
“至于始皇会怎么做,等王贲身死,你稍加打听一下,就会明白了。”
“始皇为这个长子还真是费尽心思。”
嵇恒摇摇头。
用汗巾擦了擦手掌,起身朝屋外走去。
在快要走出小屋时,他似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季公子,下一次多备点酒,我应该会给你讲……大秦局面为何会恶化的如此之快,你若有办法,可以去提前了解一下分封跟郡县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