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恒其实并不太在意。
每一次穿越,残存最多的记忆,其实是上一世的,至于更前面的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去,对他而言,最有用的其实是经验。
上一世,也就是第九世,他为唐末韩偓。
这一世,经过第八世的痛心失败,早就被磨灭了心气,因而并没太多记忆点,记得最多的其实是那些唐诗,以及唐亡之后,自己作为一名隐士,纵情山水的闲适。
但也并非没有。
他作为隐士时,曾专研过药道。
回忆着脑海中的那几幅药方,他拾起狱中的一枚小石子,在牢狱的墙壁上篆刻起来。
人活一世,总要留点什么。
虽然他命不久矣,但这些药方,日后若能为外界所知,或许能救下不少人,也算他为天下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沙沙沙!
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文字。
只不过非是秦篆,而是横画长竖画短的隶书。
唐朝时因唐玄宗喜欢隶书,隶书得到‘中兴’,在唐朝又辉煌了一百多年,他第九世为唐末文学大家,自对隶书有一番造诣。
而且秦篆刻字实在繁琐,他自不会去求其次。
他并不担心秦人看不懂,隶书本就起源于秦朝,他写的字或许有个别是与当代不同,但毕竟是一脉相传、同宗同源,只要稍加揣摩,很容易就猜出是何字。
狱内很噪聒。
随着死期将近,一些儒生、方士已有些发疯,在狱中歇斯底里的吼叫着。
但并没多少人搭理。
嵇恒默默的在墙上刻写着。
只是他原本记忆中的几副药方,最终只留下了三副半,写到第四幅时,却是记不起具体药材了,因而也只能中途作罢。
他将小石子,信手扔在脚下,看着墙上工整的隶书,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即。
他似想起了什么,举目望向了天空,轻声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嵇恒打了一个哈欠,酒饱饭足,一股困意渐渐袭上了心头,他伸手抓了几把身旁的枯草,潦草的盖在身上,就这么和衣睡去。
狱外艳阳高照。
第006章 交代后事!!!
雍宫。
扶苏所住的宫殿。
此时一间偏殿内,扶苏端坐席上,身下不远,坐有一名肥白如瓠的男子。
此人面目白净,脸膛肥大,全无精悍气象。
看着身前这雍容富态的男子,扶苏忍不住出声揶揄道:“张御史,几日不见,你倒是比寻常瘦了几分。”
张苍尴尬的笑了笑。
拱手道:
“长公子说笑了。”
“下官自来就生得白,生得肥,又喜好甜食,从不忌口,就算想瘦,也不知从何处瘦起。”
“公子就莫用这般言语挤兑我了。”
扶苏大笑一声,没在张苍身材上多说,开门见山道:“张御史,这次之所以把你叫来,主要是心中有惑,想让张御史为我解惑。”
张苍心神一凝,道:“公子请讲,若下官知晓,定知无不言。”
扶苏点点头,他看了看四周,说出了早在心中想好的说辞,“我昨日去了一趟御史府,看望我幼弟,在狱中,我听到了一名罪犯的话,这人原为燕国贵族,将在十四天后被坑杀,他在狱中,并不认为自己是因诽谤被定罪,反而说是被我‘所害’。”
“我对此很费解,昨夜思索一宿,都没想通缘由。”
“这才将你请来,为我答疑解惑。”
闻言。
张苍狐疑的看了扶苏几眼,疑惑道:“世人多有胡言乱语,公子为何要为这些费心?”
“此人既被判刑坑杀,定对朝廷抱有极大怨念,公子过去名声在外,这些六国余孽,本就见不得朝廷安宁,自会想尽一切办法破坏朝廷安稳,抹黑公子自也在其列。”
“公子实是多虑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扶苏道。
张苍愣了一下。
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公子何出此言?”
“被坑杀的儒生、方士、六国余孽,罪状早已罗列,也早在半年前就公之于众。”
“若是他们真有异议,又岂会不乞鞫(ju),眼下判决已定下,距他们的死期也越来越近,这些人恐慌之下,难免不会胡言乱语,公子何必当真?”
扶苏苦笑一声,额首道:“张御史所言极是。”
“我起初也并未当真,只是后面细想时,却觉得此人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具体是什么道理,一时又没有想透,这才想让张御史来为我解疑。”
“公子……”张苍面色一沉。
扶苏摆了摆手,制止了张苍劝说。
他沉声道:“张御史稍安勿躁,容我将此人所讲一一道出,到时张御史再争辩也不迟。”
随即。
扶苏将嵇恒昨日所讲,略作省略的讲了一遍。
张苍眉头一皱。
他对罪犯所讲并不感兴趣。
只是听到扶苏说,此人点出,大秦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时,不禁暗暗点头,眼中多了几分认可,但也并未在意。
此人燕国贵族出身,本就是乱法之人,有这种意识再正常不过。
当听到此人揣测,听到扶苏进言,始皇且怒且喜且忧时,脸色不禁一变,而在听到此人后续又大胆预言,扶苏不久会被送到北疆,跟蒙恬共事时,脸色更是惊变。
在听到此人说始皇会转变思路,用儒家来平衡关中跟关东冲突时,额头瞬间冷汗直冒。
“张御史,张御史……”
扶苏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张苍这才从惊骇中清醒过来,他紧张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面色无比的苍白。
看着张苍这惊恐难安的神色,扶苏心中陡然一沉,他自是明白了过来,张苍这是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意,所以才会表现的这么惊惶。
“张御史,现在你认为,此人所说‘杀人者,扶苏也’,是否有一定道理?”
张苍紧张的看了看四周,整个人似惊魂未定,良久,才离案起身,深深一躬,无比郑重道:“公子,下官冒昧问一句,此人姓甚名谁?他的这番言论,公子可有跟第三人讲过?还有……陛下,陛下可否知道这些?”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扶苏。
扶苏面色一沉,神色越发不解,问道:“张御史,为何会问这些?”
张苍长躬着身子,道:“还请公子解答。”
扶苏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如实道出:“此人名嵇恒,蓟城人,原为燕国贵族,他的这番话,除去当时在场的几人,你目前是唯一一个。”
“至于陛下……”
“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的这番话,真有这般利害?”
“让你都坐立不安?”
张苍苦笑一声。
他岂止是坐立不安,分明是如芒在背。
嵇恒说的这番话,看似在指责扶苏‘害’他,但话里话外,其实另有一层深意。
就是始皇在交代后事!
张苍用脚踩了踩地上的汗渍,压下心中的惊恐不安,紧张的问道:“公子,陛下……陛下对他这番话,可有表露什么不满?”
扶苏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未曾。”
闻言。
张苍缓缓抬起头,幽怨的看着扶苏,哭丧着脸道:“公子,你这下把我害惨了。”
扶苏一怔。
整个人直接懵住了。
嵇恒说是为他所害,现在张苍也这么说。
但他什么时候害他们了?
扶苏追问道:“张御史,你先把话说明白,我怎么就害你了?”
张苍轻叹一声,满腹委屈道:“公子,你平素那么聪颖,为何在这事上就犯了糊涂?”
“这人虽没直接言明,但已说的十分露骨。”
“公子你前面也说了,陛下对这番言论,并未表露太多不满,这已足见,陛下其实是认可此人的意见和观点的,公子你再仔细揣摩一下,难道还没发现话中的弦外音吗?”
听着张苍埋怨的话,扶苏不禁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