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黄瓜摆在我这边。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
他说:眼睛。淡漠无神。眼圈发黑。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我没说我在写什么。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请允许我休息片刻。别问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你如此绅土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我想好好逛逛美庐。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干什么?
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他奔长途电话。我奔邮寄处。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他说:嗨。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没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我们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给您太太买个戒指。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
他乐了。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好看!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
我挥挥手把方才的一幕挥得轻描淡写。我说:没关系。人高兴了开个玩笑嘛。
他说:这就好,和你相处真令人轻松愉快。
我们没再提戒指。我戴着它,大模大样走在庐山牯岭街上。回到宾馆,进门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