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伯伯称之为“大恐慌”的这场始于纽约华尔街的经济危机,此刻已蔓延全国。斯佳丽深恐失去她辛苦挣到、积攒起来的钱。她一离开老头那间律师事务所,就赶往她的银行。她走进银行经理的办公室时,内心极为忐忑不安。
“谢谢你的关心,巴特勒太太。”经理嘴巴是这么说,可是斯佳丽看得出来他心里一点儿都不这么想。他不喜欢她问到银行的安全性,尤其问到的是在他管理下的银行的安全性。他愈说得天花乱坠,再三担保,斯佳丽愈不相信他。
然后无意中,那位经理安抚了她的惊恐。“我们不仅照例将股息分给股东,”他说“事实上,股息也即将比以前略有调高。”他眼角瞄着她。
“我本人也是在今天早上才得知这项消息,”他忿忿他说“我真想知道你丈夫怎会在一个月之前就决定要增加他的股份了。”
斯佳丽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感到飘飘欲仙。如果瑞特又买进这家银行的股份,那必定是全美国最安全的银行。他这种人都是趁世界大乱大赚其钱的。她不知道,也不在乎瑞特如何打听到银行的状况的。
只要他对银行有信心,她就安心了。
“他有小水晶球这个算命的宝贝。”斯佳丽笑着说、轻浮的笑声惹得经理很恼火。她感觉有点醉醺醺的。
但她尚未糊涂到忘记把保险箱内的现金全兑换成黄金。她爸爸过去曾经信赖过的那些印刷精美的联邦债券后来变得一文不值,这事她记忆犹新。凡是票据她都不信。
斯佳丽一跨出银行,先在台阶上歇一会儿,享受秋日暖阳,浏览商业区内街道上人头攒动的繁忙景象。瞧着满街行色匆匆的人们,还是那样急急忙忙,都是为了忙着赚钱,哪是为了害怕啊?亨利伯伯这个老傻瓜太大惊小怪了。根本没有大恐慌嘛!
斯佳丽的下一站是她的杂货店,店面横批着几个镀金大字招牌:“肯尼迪百货商店”那是她下嫁弗兰克肯尼迪那一段时期得到的遗产,当然还有一个埃拉。她对杂货店的喜爱程度远远抵消她对孩子的失望。干净得发亮的橱窗内,摆满充足的货品。从闪闪发亮的斧头到闪闪发亮的裁缝用的大头针都有,南北杂货一应俱全。不过架上那几匹印花布得拿出来。这些布眼看就要给太阳晒得褪色了,那时就只得削价出售了。斯佳丽怒气冲冲地走进门,准备好好收拾一下领班威利克肖。
最后她才弄清楚没什么理由找岔子。原来橱窗里摆出的印花布在货船运抵时已有水迹污损,已经减价出售了。厂方因为货物受损也只好同意把出厂价降低三分之二。克肖没等老板吩咐也已主动去订新货了,而且把一袋袋硬币、美钞、逐日收据整整齐齐捆好,明确地贴上标签,存放在后面房间里那个沉甸甸的四方形保险铁柜内了。“我已经发过薪水给下面店员,巴特勒太太。”克肖紧张不安他说“但愿没什么差错。帐目都在星期六的帐簿里。下面店员说他们领不到周薪就开不了伙。我不知你有何吩咐,不敢拿我的那一份薪水,不过要是你能开恩,我就不胜感激”“当然,威利,”斯佳丽和气他说“等我对过帐再说。”克肖比她预想中要卖力得多了,但不是说她会让他当傻瓜。等现金结算平衡,分毫不差,她就数出十二元七毛五分,付他三星期的薪金。她决定,明天再付他这一星期的薪水,另外加一元奖金。她不在的时候克肖把店里管理得这么好,值得嘉奖。
此外,她也准备再给他找些事做做。“威利,”斯佳丽秘密地告诉他“我要你开个赊帐户。”
克肖的暴眼鼓了出来。这家店由斯佳丽经手后,就从不接受赊欠。
他仔细聆听她的指示。她要他发誓不将这件事透露给外人知道,他就们心发了誓。他最好严守誓言,他心想,否则巴特勒太太总会查出来。
他深信斯佳丽后脑勺长着一对眼睛,看得穿人家的心思,反正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把秘密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斯佳丽离开店后,直接回家吃晚饭。梳洗一番后,她开始翻那叠旧报纸。玫荔葬礼的报道不出她所料,只有寥寥几个字,刊出玫荔的名字、出生地点,以及死亡日期。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一生只有三次上报机会:出生、结婚、去世。而且必定没有详情。讣文是斯佳丽亲手写的,其中她加了一段她认为相当合适的溢美之词,说玫荔的红颜早逝有多不幸,哀痛的丧家和全亚特兰大的朋友,将会多怀念她。一定是印第亚把那一段抽掉的!斯佳丽忿忿地想着。只要阿希礼的家务不让印第亚管就好了,任何人来管,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接下来一期报纸就把斯佳丽吓得手心直胃冷汗。下一期、再下一期、再下一期她匆匆逐页翻阅,愈翻愈慌。使女前来提醒她吃晚饭。
她说“留在桌上好了。”到饭桌时,鸡胸肉已在卤冻里凝住了,不过这没关系。因为她已心焦得吃不下了。亨利伯伯说得不错。确实有经济大恐慌这一回事。全球贸易陷入一片混乱,甚至有崩溃之虞。从记者称为“黑色的星期五”那天起,纽约股市连续关闭十天,因为大家纷纷抛售,无人买进,股价因此一泻千里。美国主要大城市的银行纷纷倒闭,因为客户要提款,存款都没了——全被银行挪去买了变得一文不值的股票。工业区的厂家接连倒闭,一天一家,造成千万工人失业,没钱。
斯佳丽一再自我安慰说,亨利伯伯说过亚特兰大暂时不会发生大恐慌。然而一方面她又得拼命克制自己去银行抱回自己那金箱的冲动。要是瑞特没买下银行股份的话,她准包会那么做。
斯佳丽想起打算下午做的那件差事,恨不得当初心里没生过这念头,决定还是非做不可。尽管全国已陷入一片恐慌之中还是得做。事实上,情况更严重了。
也许她该浅尝一小杯白兰地,压压翻腾的胃。酒瓶就在餐具架上。
喝了酒可以免得她惊慌得受不了不——酒味会留在她的鼻息里,就算吃了荷兰芹或薄荷叶都闻得出来。斯佳丽深深吸口气,起身吩咐听到铃声而来的使女说:“快跑去马车棚,告诉伊莱亚斯我要出门了。”
她按了佩蒂帕特姑妈家的前门铃,没人应门。她确信看到客厅窗户有一幅花边窗帘一动,所以又按了一次铃。门后穿堂传来铃声,还传来一些刻意压低的走动声。她再度按铃,铃声刚止,仍旧一屋寂静。她等着,心里数到二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的街道经过。
如果让别人瞧见我困在这里进不了门,我将洗刷不掉这份羞辱,今后教我如何见人?她暗自焦急着。两颊发烧。亨利伯伯句句言中。没人愿意见她了。她平生听到过有人闹出丑闻,弄得被正经人家拒之门外,但她根本想都没想过这种事如今竟会落到她头上。她是斯佳丽奥哈拉,埃伦罗比亚尔的女儿,萨凡纳罗比亚尔家族的后代。这种事怎能落到她头上呢?
我是好心好意来的,斯佳丽伤心得都糊涂了,心里暗忖着。她感到两眼热辣辣的,这是流泪的前兆。这时,像以往一样,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无法自制。真该死!这栋房子有一半还是她的呢!谁那么大胆把她锁在门外?
她举起拳头捶门,扭动把手,谁知门闩得死紧。“我知道你在里面,印第亚韦尔克斯!”斯佳丽往钥匙洞吼叫。好哇!希望她的耳朵就凑在洞口,被我的声音震聋。
“我是来找你的,印第亚,见不到你,我就赖着不走。我要坐在门廊台阶上,等到你开门为止,不然就等到阿希礼回来拿钥匙开门,任你挑吧!”
斯佳丽转过身,提起裙摆。正要跨出一步,听到身后门把扭动,铰链吱嘎一响。
“看在上帝份上,进来吧!”印第亚声音嘶哑地悄悄说道“你会害我们让邻居看笑话。”
斯佳丽侧过头来冷冷地打量着印第亚。“也许你出来,跟我坐在台阶上谈比较好,印第亚。说不定哪个眼睛瞎掉的流浪汉会偶然经过这里,愿意娶你换取膳宿。”
话一出民她立刻后悔了。今天来这里,不是要跟印第亚斗嘴的。
但是阿希礼的妹妹总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而且她还憋着一股被关在门外的怨气。
印第亚推上门。斯佳丽转过身,赶紧不让她关上。“我赔罪。”她咬着牙说。愤怒的眼光正巧跟印第亚的相接。印第亚终于让步。
瑞特知道了该有多高兴!斯佳丽突然想道。在他们婚后一段美好时光中,她一直跟他说说生意方面和亚特兰大那个小小的社交圈里一些得意事。他总是听得呵呵大笑,笑个不停,直称她是他的“永不枯竭的欢乐源泉”假如她跟他说印第亚被她气得只好步步退让,噗噗直喘,也许又会大笑不止哩!
“你想要什么?”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印第亚的声音依然冷冰冰的。
“你能大发慈悲,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吗?”斯佳丽摆出最轻快活泼的姿态说。“可惜我才刚用过晚餐。”其实她这会儿饿扁了。一心只顾斗嘴,早忘了肚子饿得慌。她但求肚子别饿得咕咕叫,这声音听上去空洞得像口枯井。
印第亚背靠着通往客厅的门。“佩蒂姑妈在睡觉。”她说。
说她得了忧郁症还差不多,斯佳丽暗自说,不过这回嘴巴得紧点儿。她并非生佩蒂姑妈的气。况且,她最好把她要来办的事办好。赶在阿希礼回来前离开。
“不知你是否知道这件事,印第亚,不过玫荔在临终前要求我答应她照顾小博和阿希礼。”
印第亚的身体仿佛挨了枪子儿一般,猛跳了一下。
“一句话都别说,”斯佳丽警告她“因为不论你说什么,都比不上玫荔最后遗言那么重要。”
“你会毁掉阿希礼的名誉,就像你毁掉自己的一样。我不会让你在这儿继续纠缠他,败坏我们大伙儿的名声。”
“印第亚韦尔克斯,天底下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多耗费一分一秒。我是来告诉你,我替你安排好了,你上我店里,要什么拿什么。”
“韦尔克斯家的人不接受施舍,斯佳丽。”
“你这蠢货!我不是谈什么施舍不施舍,我谈的是对玫荔的承诺。
你根本不明白小博这年纪的男孩长得有多快,衣服、鞋子很快就不能穿。也不明白买新衣新鞋要花多少钱。你想在阿希礼为大事伤心难过的时候,为这种小事操心吗?还是想让小博在学校里给人当笑柄?
“佩蒂姑妈有多少收入,我清楚得很。我也在这里住过,记得吗?
她那一下点儿收入只够付彼得大叔和马车的开支,只够买点菜,和她的嗅盐。现在全国都发生一件叫‘经济大恐慌’的小事情。一半生意都垮掉了!阿希礼的收入可能会比以往更少。
“既然我可以忍气吞声、像个疯女人一样捶门,你也可以忍气吞声,接受我的赠予。其实你是没有资格拒绝的,因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饿肚子,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眼睁睁看你饿死。我谈的是小博,还有阿希礼。还有玫荔,因为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说:‘照顾阿希礼,但是不要让他知道。’如果你不帮忙,我无法瞒过他呀!印第亚。”
“我怎么知道玫兰妮真的那样说过?”
“因为我是那样告诉你的,我的话完全可靠。不管你对我的看法如何,印第亚,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指责我背约或食言。”
印第亚犹豫不决,斯佳丽知道自己赢了。“你用不着亲自去店里拿货,”斯佳丽说“你可以派人送张单子来。”
印第亚深深吸了口气。“只拿小博上学穿的衣服。”她老大不愿意地接受了。
斯佳丽勉强忍住笑。要是印第亚一旦发现白拿东西有多高兴,必定会上店里大拿特拿。斯佳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那么不打扰喽!印第亚。店里的领班克肖先生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决不会对外人走漏风声的。只要在你的单子外面签上他的名字,他就会替你打点一切。”
当她回到马车座位上,肚子才开始咕噜噜地叫。她咧开嘴大笑。
谢天谢地总算等到现在才叫。
回到家,她吩咐厨子把晚餐热一热,重新端上来。趁等待下人请她上餐桌的空档,先把其余的报纸翻完,刻意避开有关大恐慌的报道。有一个她从来不屑一顾的专栏,现在却引起她莫大兴趣。这栏目报道了查尔斯顿所有的大小道消息,里面或许会提到瑞特,或是他母亲,或是他兄弟姐妹吧。
然而他们没有上报,其实她并没真正盼望出什么事。如果查尔斯顿真有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下次瑞特回家来,她就能从他口中得知。
对他的家人,对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感兴趣,是让他知道她爱他的最有力证明,不管他相信不相信。到底他多久回来一趟?“才能免得人家说三道四”呢?她不知道。
那一晚,斯佳丽无法成眠。每次她一合上眼皮,脑海就出现佩蒂姑妈家那扇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大门。那是印第亚个人的恶劣行为,她安慰自己说。亨利伯伯说亚特兰大的人都会拒她于千里之外,这话不见得对。
但是,她原来也以为他说的经济大恐慌这事不对。非等到她从报端上看到消息,才发现情况比他说的还严重。
失眠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多年前她就懂得喝两三杯白兰地松弛神经,帮助自己入眠。她悄悄放轻脚步下楼,到客厅酒柜取酒。刻花玻璃在她手里那盏油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采。
隔天早上,她起得比平常晚。这倒不是喝了白兰地的缘故,而是即使喝了也不管用,直熬到天亮前才睡着。她脑子里就是止不住担心亨利伯伯说的话。
往杂货店途中,她在梅里韦瑟太太的糕饼店稍作停留。柜台店员对她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她看待我的样子,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斯佳丽明白了这点,不由不寒而栗。走出糕饼店,穿过人行道上马车之际,她瞧见艾尔辛太太同女儿正朝她走来。她停住脚步,准备向她们赔个笑脸,打个招呼,艾尔辛母女俩却一看见她就立刻停住,然后招呼都不打一声,扭头转身就走。斯佳丽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躲回马车内,将脸藏在幽暗角落的阴影里。有那么一刻,她深怕自己就要病倒在地。
当伊莱亚斯将马车停在杂货店前,斯佳丽就待在马车这个避难所里。派伊莱亚斯替她送店员的薪水袋进去。万一出去,可能又遇到熟人,对方一定又会佯装不认识她。这种侮辱真是不堪设想。
这事必定是印第亚韦尔克斯背后捣的鬼。我待她如此大方,她竟然恩将仇报!我可饶不了她,决不。谁也休想这样待我就便宜了事。
“到锯木厂去。”斯佳丽命令完事回来的伊莱亚斯。她要告诉阿希礼这件事。他得想个法子阻止印第亚使坏。他不会坐视不管,他会教印第亚和她所有的朋友好好检点一下。
她见到锯木厂的景象后,原已沉重的心情更加低劣。只见厂里堆得满坑满谷。成堆的松材在秋阳下黄澄澄的,散发出馨香的树脂味。
厂内看不到一辆运货马车或一个运货工人。没有半个顾客上门来买。
斯佳丽真想哭。亨利伯伯预测过有这种结果,可我却没料到有这么糟。大家怎会不要这么漂亮整洁的木材?她深深吸口气。刚锯下来的松木在她闻起来是天下最香的了。哦!她多怀念作木材生意啊,真不明白她当初怎会上瑞特的当,把木材厂卖给阿希礼。如果仍然由她经营,就决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好歹她总能把木材卖给哪个顾客。恐慌刚涌上心头就被她挡开。近来到处都是大事不妙,但她千万不能烦扰阿希礼。她还要他帮忙呢。
“锯木厂看起来很不赖嘛!”她故作轻松说。“你一定得日夜赶工,才能保持这种库存量吧,阿希礼。“阿希礼从桌前的帐簿上抬眼看”斯佳丽就知即使找来天下的乐事讨他欢心,也是枉然。他的气色比上次和她谈话时,没好多少。
他站起来,勉强想笑,他那套礼貌根深蒂固,显不出身心交瘁,但那股绝望,又比前两者更加明显。
我不能把印第亚的事告诉他,斯佳丽心想,连生意的事都不能提。
他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了,再也受不了一点刺激。撑住他的仿佛只剩他的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
“亲爱的斯佳丽,多承你好意,顺道过来看看,太谢谢了。坐下来吧!”
是“好意”吗?活见鬼!听上去阿希礼像个上了发条的八音盒,说的全是客套话。不,不是这么回事。应该说听上去他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这比较接近事实。他何必关心我不带陪伴儿来到这里是冒了身败名裂的险的?他连自己都不关心——哪个傻瓜都看得出来——他为什么该关心我?我无法坐下来聊客套话,我受不了!可是我得忍耐。
“谢谢你,阿希礼。”她说着就坐在他拉着的椅子上。她会勉强自己待上十五分钟,谈谈天气这类空洞活泼的话题,扯扯她住在塔拉一段美妙时光的有趣往事。黑妈妈的死可不能跟他提,他听了会大大受不了。
可是,汤尼回来的消息就是两码事了。这是好消息。她开始说了。
“我回过塔拉一趟”
“你为什么要拦住我,斯佳丽?”阿希礼说。声音平淡、了无生气,一点也不像在问话。斯佳丽想不出说什么是好。
“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他又问一次,这回话里有着愤怒、被出卖、痛苦的情绪。“我要到坟墓里去。不单是玫荔的,任何一座坟墓都行。那里是唯一适合我的地方不,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别说。斯佳丽,那么多好心的亲朋好友安慰我、鼓舞我的话,我已经听过不下百次。我希望你不要再重复那些陈词滥调。假使你说出心里的话,我会很感激,譬如说我把木材生意全搞垮了。而你把全部心血都投入你的木材生意里。
我是个可怜的失败者,斯佳丽。这点你知,我知。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为什么偏要装作不是这么回事呢?你为什么不骂我?你可能再也找不到任何比我自责还严酷的话,你无法‘刺伤我的感情’。老天啊!我好恨那句话!好像我还有任何感情可以被伤害似的。好像我还能感觉到什么似的。”
阿希礼摇摇头,缓慢而沉重地由这边摆动到那边,像只被一群食肉猛兽撕咬成致命伤的动物。阿希礼的喉咙发出一下抽泣声,他将脸转开。“求你原谅我吧,斯佳丽。我没有权利让你承担我的烦恼。我过去的羞耻,再加上今天这样发作,使我更感到羞惭。亲爱的,请你发发慈悲,离开我吧!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将感激不尽”斯佳丽一语未发,拔腿就逃。
事后她坐在家里的书桌前,桌上整齐摆着她所有法律案卷。要实现对玫荔的诺言,比她预料中更加困难。光是提供衣服。日用品还不够。
阿希礼肯定是要自暴自弃了。不管他合作不合作,她势必得帮助他重振家业才行。她答应过玫荔的。
况且她也不忍眼看自己一手建立的事业崩溃。
斯佳丽将她所有资产列出一张清单来。
店面、楼房和买卖。总计一个月约可净赚一百元,不过在大恐慌横扫亚特兰大,市民没钱可花时,这个数目必将减少许多。她列张备忘录,提醒自己订购较便宜的货品,不再补进那些宽幅天鹅绒饰带之类的奢侈品。
车站附近那家盖在她土地上的酒店,实际上不属于她,她以一个月三十元的租金将土地和屋子租给酒店老板。在经济不景气时,市民借酒消愁的情况可能格外多些,或许她该提高租金。不这一个月多那几块钱还不够解决阿希礼的困难。她需要的是现金。
黄金就在她保险箱里。她有现金,有两万五千多元现金呢,在多数人眼中,她是不折不扣的富婆。但是依她自己的标准来看,还称不上。
她依然没有安全感。
我可以买回阿希礼的锯木厂,她想,一时间她的心头激动不已,充满种种杂念。然后她叹了口气。这样还是解决不了问题。阿希礼是个大笨蛋,他会坚持只拿市场行价,那一丁点钱哪够塞牙缝?日后等她使木材生意转亏为盈时,更会使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不!不论她多渴望插手管那个堆木场和锯木厂,都得先使他的事业成功。
我就偏不信木材没有市场。不管有没有大恐慌,人们总得盖个什么的,就算只是为一头奶牛或一匹马盖间棚子也罢。
斯佳丽埋首在书本和文件堆里翻找。她想到一个妙主意了。
找到了,查尔斯汉密顿留给她的农田图。农场根本没有什么出息。几篮玉米、一包棉种,能给她多大利益?让佃农来种吧,不啻是浪费良田,除非你有一千英亩田和十来个种田好手。而她那一百英亩地,照亚特兰大开发的情况看,目前正在市郊边界。假如她找得到一位好的建筑商——他们必须全部都是工作狂——她可以盖上百栋中看不中用的房子,也许可以盖两百栋。赔钱的人总得节衣缩食,过过紧日子吧。首先他们会急着把大房子脱手,找便宜的房子祝虽然赚不到什么钱,至少我不会赔大多。我要设法让建筑商只用阿希礼的木材,而且要用他厂里最好的木材。这一来他就会赚到钱——虽然不是发一大笔财,但倒是稳定的收入——而他决不会知道钱是我给他赚的。这一点我总会设法办到。我只需要一个口风紧,不太贪心的建筑商就行了。
隔天,斯佳丽驱车前往农田,通知佃农取消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