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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又照到致庸脸上,他才悠悠醒来,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当下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心中好一阵庆幸。他揉揉眼睛,四下张望,只见刘黑七就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仍旧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大作,想来这便是他的居室了。致庸仔细看了一下,不禁大为吃惊,室内虽然凌乱,但桌上、几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摆放着书。致庸伸手抓过几本,又吃了一惊,孟子、中庸、大学、道德经、武穆兵书致庸忍不住,起身上前推攘刘黑七道:“刘寨主,起来起来!我我我真替你惋惜!原来你这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腹有诗书,胸有韬略,多好的人才,你不去投军,或镇守边关,或平定内乱,你跑这儿占山为王来了你!”
刘黑七好容易被他推醒,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冷笑道:“你一个商人,也来和我论书?”致庸笑道:“刘寨主,这话该我先问你!你都吓住我了,你一个山大王,也看得懂庄子?”刘黑七上下打量他道:“怎么,乔东家也知道庄子?”致庸呵呵一笑,谦虚道:“知道得不多,略知一二吧!”刘黑七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背道:“北海有鱼,其名为鲲。”致庸微微一笑,接口道:“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刘黑七突然神情大变道:“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没想到,你乔致庸一个奸商,也知道逍遥游!”致庸立刻发怒反驳道:“刘寨主,乔致庸不是奸商,在下是正正经经的商人!”刘黑七仍旧笑道:“乔致庸,我真服了你了!在这些事情上,你还真是认真!”
致庸笑道:“事关名节,不能不认真。你刘寨主身在绿林,都背得出逍遥游,致庸自幼读书,为何就不能酷爱庄周?”刘黑七看着他,笑道:“这样看来,我一个强盗,你一个财主,也有了共通之处了!”致庸赶紧道:“打住,只要刘寨主还在老鸦山上为匪为盗,致庸与你就没有共通之处!”
刘黑七顿时变色,想了想悻悻然笑道:“好好好,没有共通之处。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喜欢庄子?”致庸看着他.正色道:“乔致庸喜欢庄子,自有乔致庸的道理。庄子有形而不拘于形,心如涌泉,意如飘风,身如涸辙之鱼,心却游于圹垠之野。钓鱼要钓东海之鳌,化鸟要如鲲如鹏,水击三千里,一飞九万仞。岂会像刘寨主这样,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成为民之大害!”
刘黑七勃然变色,拍案怒道:“乔致庸,你给我住口!我忍了你多时,你还要骂我打家劫舍,为匪为盗!难道我生下来就想当强盗?当初我也是读书出身,练就一身武艺,想走那科举的正途,将来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可是算了,不说了!当今这个世道,你不让我们这些人做强盗,你让我们做什么?”致庸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一拍大腿叫道:“对啊,跟我下山,弃恶从善,重做良民。你们跟我一起经商,那比做强盗好得多!”刘黑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继而笑得捂住肚子:“乔致庸,你,你你真会说笑话,让我放着山大王不当,跟你去经商?眼下天下大乱,商路不靖,你还经什么鸟商,干脆你也甭走了,入伙跟我们一起当强盗,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才叫痛快!”
致庸没料到刘黑七竟然开口拉他人伙,当下“呸”了好几声,道:“天下四行,士农工商,商也是国之大事,跟我一起经商,一可以富国,二可以自富,怎么是说笑话?”刘黑七停住笑,默默看他,想了好一会,突然道:“乔致庸,我的脑子都叫你搞糊涂了,你昨天单人独骑上我的老鸦山,不是来劝我下山,跟你一起经商吧?”
致庸也呆了呆,继而摇头笑道:“刘寨主,乔致庸明人不说暗话,我本来是想劝你和乔家罢手言和的,但刚才你问我眼下这世道能让你们做什么,我突然觉得大家一起贩茶是个好营生。”说着一拱手,正色道:“如果刘寨主不弃,致庸就请尊驾带你的弟兄下山,和致庸一起去江南贩茶!如何?”
刘黑七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又半信半疑问道:“乔致庸.你真的想让我带人跟你一起去江南贩茶?”致庸道:“当然是真的。刘寨主,跟乔致庸一起南下,你们可帮我护送银车,从此一起经商,为国生利,为民生财,祁、太、平三县地面上多了一个经商的刘黑七,少了一个占山为王的刘寨主!”他越说越激动,当下拉住刘黑七的手道:“刘寨主,这才是真正的替天行道,怎么样?”刘黑七甩开他的手,脸色微变道:“乔东家,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帮你出镖喽?”
致庸被他甩开手,却丝毫不受影响,仍旧激动道:“刘寨主这么说也行。只要刘寨主带众弟兄下山,改恶从善,随我一起经商,怎么都行!”刘黑七一时笑了:“乔东家,你让我放着自由自在的山大王不当,下山给你充当镖师,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你这个人,给你一根线,你就认真(针)了,哈哈哈!”
致庸脸色微变,恼怒道:“刘寨主,真没想到你会是这么一个人!看样子我是说动不了你的心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下山!”这次刘黑七很久没有说话,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开口道:“乔东家,我要是答应了你呢?”致庸大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黑七见状微微一笑,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致庸大喜,冲上去执着他的手道:“刘寨主,我真的没听错?你真的决定随我一起去江南贩茶?”刘黑七沉沉地看他,道:“怎么,乔东家,你一时又不自信了,或者说又信不过我了?如果这样,那我刚才的话就算没说吧!”
致庸连连摆手,喜道:“不不不,咱们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刘寨主,不,现在是刘壮士,刘英雄了,既然你不想再做强盗,而是要跟致庸去贩茶,咱们一定要交个朋友!”刘黑七大笑:“好哇。乔东家愿意和刘黑七交朋友,刘黑七可三生有幸,老祖坟里要冒烟了!”两人哈哈大笑。
乔家外客厅内,曹掌柜急得团团乱转,忍不住责备一旁默然端坐的茂才:“孙先生,我不是埋怨你,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能让他去呢?东家去了一天多,连个信儿也没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这,真是如何是好啊?”茂才看着他平静道:“人生在世,死生有命,活着就要一个适意。东家自己要去老鸦山见刘黑七,他去了,这就叫适意。至于刘黑七会不会杀他,那就是刘黑七的事了。”曹掌柜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爷回来了!”长栓突然跑进,兴奋地喊道。茂才猛地站起,手中的旱烟袋跌落在地上,曹掌柜朝他看了一眼,快快地出了门,没多久就把致庸迎了进来。致庸一进门就道:“茂才兄,大喜,大喜啊!”茂才缓缓站起道:“恭喜东家,莫非你说动了刘黑七,不再与乔家为仇?”致庸激动道:“茂才兄,不但如此,我还说服了刘黑七和我们一起南下贩茶,他和他的弟兄们愿为我出镖,护送银车!”茂才一听此言,击掌叫道:“好!好!刘黑七一身武艺,腹中又有计谋,如果他能随我们前去,就不用再担心银车会在路上遭到打劫;其次,用这个办法将他和他的人马带下老鸦山,东家就不用担心他会在我们走后继续为匪为盗,袭扰乔家,祸害乡里。这是釜底抽薪之计,不但为祁、太、平三县的百姓去了一害,也为刘黑七一伙人找到了自新之路,好,好,这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曹掌柜可没那么激动,反而嘀咕起来:“孙先生,这是什么好事呀!刘黑七本来就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让他护送银车,岂不是开门揖盗,把小羊放进狼群?天底下还有强盗见了银子不动心的?此事万万不可!”致庸和茂才对看一眼。致庸想了想,道:“曹爷的话也有道理,其实刘黑七答应和我一起贩茶,也确实让我有点意外,不过我现在思量当时的情景,可以肯定他决定这么做时断断不是要劫我的银车,这是一种感觉,却绝对不会错。茂才兄,你想想,一个绿林好汉,突然决定随我下山,又没有想到我的银车,除了决计就此改恶从善,还会有什么原因?”茂才想了想,却没有说话。
曹掌柜看了看致庸,还要开口,致庸伸出一只手阻拦道:“曹爷,您甭劝了,我仔细想过,乔致庸哪怕失去所有的银子,只要能换回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悔过自新,也是值得的。曹爷,茂才兄,我现在怕的不是刘黑七下山来劫我的银车,而是怕他出尔反尔,七日之后不与我们同行!”茂才细眯起眼睛,半晌开口道:“东家,虽然此事仍有蹊跷之处,但我能肯定,刘黑七一定不会爽约!”致庸大喜:“好,茂才兄,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曹掌柜看着两人,忍不住摇头。
2
不两日,致庸便以乔家店铺作抵押,顺利与水家、元家及邱家签了借款合同。高瑞进大德兴的时候,正见致庸得意地晃着手中的龙票给大家传看。小家伙当下忍不住问茂才:“孙先生,什么是龙票?”茂才笑道:“龙票就是朝廷给水家、元家这些大茶商办的特许执照。有了这种执照,东家才能带我们去武夷山贩茶,然后北上恰克图,在边境和俄罗斯客商交易。”曹掌柜赞许道:“这本来是一件大事,平时磕头借都借不来的,可是东家先借银子,不说借龙票的事,等水家、元家借了银子,顺手也就借了龙票,他们还不好不给。呵呵,东家这一手,实在高明!”说着,众人齐声大笑起来。
致庸忙碌了一整天,很晚才从大德兴返家。玉菡正在灯下坐着缝制小衣,致庸轻手轻脚进门,蹑手蹑脚来到玉菡身后,唤了一声:“太太”玉菡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只见她猛地站起,一转身死死地抱紧致庸,浑身发抖。
致庸大惊。玉菡抱着他轻声哭道:“二爷,你就要走了,是不是?”致庸慢慢抬起她的脸,笑道:“太太,我正要告诉太太,只是”玉菡仰脸看他,含泪强笑道:“二爷,你觉得大嫂还有陆氏真会让二爷去冒这样的性命之险?”致庸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知道早晚躲不开这场谈话,故意为她树竿,道:“大嫂不会,但太太一定不会拦阻致庸。”玉菡小嘴一噘,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二爷凭什么这么说,陆氏为何就不会拦阻二爷?二爷难道不是陆氏的亲夫?”“致庸这么说,是因为太太自幼生在商家,明白商家的男人但凡有点志气,都不会一生呆在家中,守着妇人小子。太太一定懂得,经商就是历险,商家的男人非冒死犯难,走万里商路,就不会成就大事。”玉菡痴痴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二爷果真这么想陆氏,陆氏今生就不悔嫁给二爷了。陆氏知道就是心里再苦,也拦不住二爷。二爷是个男人,有一颗英雄之心,我要执意拦阻二爷,就不配做二爷的太太了!”
致庸不惟放下了一颗心,还大为感动,正要说话,但见玉菡松开他,从背后拿出一张银票:“二爷,你看这是什么?”致庸接过一看,大吃一惊:“五十万两,太太,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玉菡背过身去,又拭泪道:“自从三姐回到咱们家住下那一天,我和大嫂就知道二爷要去南方贩茶了。我一个女人,不能随二爷前去同生共死,可连帮二爷一点银子都不成吗?”“你把你的陪嫁你把翡翠玉白菜当了?那岳父”致庸心中一动,向玉菡看去。
玉菡噙着一汪眼泪,楚楚动人道:“二爷千里万里冒性命之忧去武夷山贩茶,可是乔家并没有太多银子,就是二爷平安贩茶归来,也是帮别人家贩茶。我将翡翠玉白菜当了,换成银子,二爷就可以拿它为乔家贩回茶来,这样二爷冒死犯难,也就值得的了!至于爹爹,早一段时间他已经被我缠不过,把玉白菜的支配权彻底给我啦!”致庸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感动道:“谢太太!翡翠玉白菜乃是太太的宝贝,将来还要传给我们的女儿,万一”玉菡一下掩住了致庸的口:“不,没有万一,二爷离开祁县,一定一路平安,顺顺当当地就到了江南,接着又顺顺当当地把茶贩回来!一定没有万一!”
致庸还要说什么,玉菡一直用手掩住他的嘴,含泪道:“二爷,陆氏说没有万一,就是没有万一,真的有了万一,也就没有了陆氏!二爷离家之日,陆氏的人不能跟二爷走,陆氏的心,陆氏的魂魄也会跟二爷走。二爷回不了乔家,陆氏的心和魂魄也就回不来了!二爷,真的没有万一啊!”说着,她泪如雨下,致庸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起她。半响玉菡喘息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二爷,二爷要当爹了!”致庸又惊又喜:“怎么,你有喜了?”玉菡含羞点了点头。致庸狂喜.一把将她抱起,转起圈子:“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做爹了!”吓得玉菡赶紧捶他:“小心,小心点!”致庸把她放下,欣喜若狂,玉菡柔情万千地注视着他,叮嘱道:“为了没出世的孩子,记住,一定要平安回来!
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致庸就要启程的消息还是让曹氏知道了。第二日一清早,致庸就被叫到了在中堂。曹氏端坐着,满面怒容道:“老二,你给我跪下!”致庸心知所为何事,一边跪下,一边赔笑。曹氏拭泪道:“少给我油腔滑调的!你到底是长大了,当了家了,眼里不只没我这个嫂子,也没有祖宗了!”致庸觑了曹氏一眼,慌忙正色道:“嫂子这话致庸如何担当得起?”曹氏哼了一声,半晌忍不住哭道:“致庸啊致庸,嫂子不是怕你贩茶不成亏了银子,也不是怕你把乔家的生意全都给了别人,嫂子是大灾大难都走过的人,今天已经不会心疼这些了,嫂子是心疼你这个人啊”致庸闻言道:“嫂子,你听我说”曹氏连连摆手:“虽然你接管家事时,我说过不再管你的事,可是今天这事,嫂子还非管不可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嫂子,就死了这条心吧。”致庸大惊,刚要开口,见玉菡走进来,在致庸身边跪下道:“嫂子,陆氏能说几句话吗?”曹氏站起,颤声道:“弟妹,他是你的男人,你当然可以说话!”玉菡含泪道:“嫂子,你就不要阻拦二爷了,二爷要去江南贩茶,你就让他去吧。”曹氏大急:“妹妹,你”玉菡拭了拭眼泪,道:“嫂子,二爷是你和大爷从小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你比陆氏知道得更清楚。我的男人顶天立地,不成就一番大事业就不能尽其平生的胸怀。嫂子,嫁给这样的男人,陆氏不悔!”
曹氏扶起她:“妹妹,你真的愿意”玉菡跪地不起,道:“嫂子,你让陆氏把话说完。你我都是商家的女儿,如果你我是男儿,一定也会像二爷一样走出去的!”曹氏吃惊地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嫂子,二爷是我的亲夫,最应当拦住他的是我。可是陆氏知道,我这个女人拦不住他这样的男人。既然做了他的女人,我就只能让他走出去,历大险,成大功,不能让他为了我们这群不能走出家门的妇人守在家里,以致庸碌至死!”说着她伏地又拜。曹氏大受震动,颤声道:“弟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二弟一去不返”玉菡赶紧摆手,流泪道:“嫂子,别说了,如果真有那一天,陆氏情愿一生做奴做婢,侍奉嫂子,布衣荆钗过一生,决不改嫁!”致庸跪在一旁,忍不住叫了一声:“太太”曹氏想了半天痛声道:“弟妹,我原本不答应让致庸去买茶,多半就是为了你。现在既然连你都这么想,我这个嫂子就不好再拦他了!”玉菡看看致庸,重重点头。
曹氏于是将玉菡扶起,又拉致庸起来,替他理理衣领,疼爱地哽咽道:“二弟,你要真是铁了心,那你就你就去吧!”她忍不住流出泪来:“不过,无论你走千里行万里,不管你遇到多大的难处,千万不要忘了弟妹刚才对你说的话,不要忘了山西祁县乔家堡这个家里,有两个女人天天焚香祷告,为你祈求平安,盼着你早日归来!”一时三人六目相对,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致庸刚进书房,就看见达庆早已等在那儿,将一张纸递到他鼻子底下,脸色都变了。致庸接过看了几行,渐渐念出声来:“不管乔致庸是死是活,乔家都保证归还乔达庆足平银一万两”致庸看了达庆一眼,道:“四哥,你也认为我一定会死在外头?”达庆道:“你要害怕,就别去!”致庸也不多言,提笔签上自己名字。达庆摇摇头就往外走,致庸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四哥,三姐和元楚执意不肯回水家,只好先在我这儿住着了,可是元楚要念书,就让他去你那私塾念吧。”达庆哼了一声:“元楚是我外甥,让他去我那儿念书自然可以,但我不能负责他的吃喝,另外,这每年给塾师的银子,你得多拿出一份!”致庸知道他的脾气,当下道:“行!”达庆也不再多说,摇着头径直去了。
夜晚,致庸再一次来到铁信石处,铁信石正就着香火练镖,每发必中。铁信石见他进来,立刻收镖,平静地向他施礼问候。致庸与他寒暄了几句,突然单刀直人地问道:“铁信石,你到底是哪里人?”铁信石神色不变,道:“我说过了,雁门关人。”“你们家和我们家以前打过交道吗?”致庸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铁信石摇摇头:“东家怎么想起问这个?祁县到雁门关,路途遥远,况且乔家是大户人家,铁信石家乃寒门小户,两家从没有过什么来往的。”致庸心中一阵难过,他有理由怀疑铁信石是在回避自己的问题,但也无可奈何,想了想,仍旧很直接道:“铁信石,我虽是东家,你虽是车夫,可我们都是男人,要是心底有话,不妨摊开来说!”铁信石目光闪烁了几下,避开他的目光,简单回答道:“东家,你的话铁信石不懂。”
致庸忍着内心的失望,同时带着很强烈的难过,望着墨蓝的夜空悠悠说道:“铁信石,我老想着包头那位姓石的相与,因为不幸卷入了复字号和达盛昌的霸盘之争,以至于举家自杀身亡。我实在不知道,乔家这样无意中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事还有没有。”说着他头一低,重新注视着铁信石的眼睛,又补充道:“对了,这位死了的石东家,老家也是雁门关人。”铁信石转过头去,半晌声音沉沉道:“是吗?”
“从包头回来,我让人去雁门关找过,看还有没有活着的石家后人,要是有,就找回来,乔家要管到底。现在对这一家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致庸长叹一声,一时恨恨不已,铁信石仍旧没有转身,同时似乎很无意地问道:“东家,去的人找到石家后人了吗?”致庸摇摇头:“没有。石家已经没人了,据他的邻居说,石家有一个长子,早年不愿经商,跟一个武师外出学艺,一直没有再回去。”
似乎是为了坚决地封死自己的内心,铁信石终于转过头来,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东家,这么晚来,有事要吩咐吗?”致庸看了他一会儿,道:“啊,三天后我去南方买茶。你一身武艺,这次老鸦山上的刘寨主要和我们一起去,我希望你能和我同去。”铁信石点点头道:“承蒙东家看得起,铁某自当效力!”致庸还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出了,只得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道:“那好,三日后我们就一起出发,你早点歇着吧。”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茫茫夜色中,铁信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泪光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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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此次出行,可谓轰动一时,不独玉菡、曹氏亲往送行,千言万语谆谆叮咛,连水家、元家也派了掌柜前来饯行,邱天骏更是亲自出马,执手将致庸一直送出祁县。
而让众人忐忑不安的刘黑七,也不出茂才所料,致庸一行刚刚来到老鸦山下,刘黑七便带着自己的一帮人马如约而至。致庸见状大喜,上前抱拳道:“刘壮士果然言出必行,好样的!”刘黑七哈哈大笑,也抱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下既答应帮乔东家护送银车南下,自然不能食言。再说了,我还没到过南方,正想去开开眼呢!”此话一出,众人都大笑起来,两队人马间原本隔膜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致庸刚要开口,却听刘黑七道:“乔东家既要我们护送银车,就干脆把银车交给我的弟兄。如何?”乔家众人都吃了一惊,一起回头看致庸。致庸扭头看了一眼茂才,茂才略一沉吟,默默点了点头。于是致庸大笑道:“好,刘壮士痛快!”回头对铁信石说:“铁信石,你们赶上银车,跟刘壮士的人一起走!”铁信石答应了。
刘黑七皱眉道:“乔东家,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干吗还要你的人和我一同护送银车?”铁信石忍不住回望致庸。致庸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大气地道:“铁信石,把银车交给刘壮士的人!”长栓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二爷”茂才皱皱眉,抬脚踢了他一下,长栓赶紧住嘴,很不满地回头瞪了茂才一眼。
铁信石略略迟疑了一下,就带着众车夫将银车赶过去,交给刘小宝等人。刘黑七大笑:“乔东家,就算你不怕我劫走了你的银车,孙先生呢,孙先生好像也不怕?”茂才微微一笑,矜持道:“刘壮士,银车是东家的,他愿意把它交给你,你就真把它劫走了,也是东家自己的事,与我何干?”刘黑七凝神看着茂才:“久仰孙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乔东家,既然如此,刘黑七先走一步!”说着,他调转马头,与众喽哕一起簇拥着长长的银车前行。铁信石略一犹豫,低声问道:“东家,要不要我暗中跟着他们?”致庸回头看茂才,茂才一时不语。长栓急道:“二爷,万一这伙强人——”
致庸想了想,慨然道:“我还是那句话,造物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我和刘黑七之间,现在能守住的只有一个诚字。我此时若是信不过他,就是信不过我自己!”铁信石闻言,于是退了下去,长栓仍在一旁急道:“二爷,你是不是又糊涂了,他们到底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致庸瞪他一眼:“住口!大家听着,从今儿起,刘黑七已经放下屠刀,不再是强盗,而是我贩茶中人!以后说话,谁也不要再提强盗二字!”乔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诺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离去的第二日,乔家内宅中,杏儿照旧给曹氏端来清粥小菜,作为中餐摆在餐桌上。不一会儿,玉菡带明珠过来,明珠也端着几样清粥小菜。曹氏站起,惊奇道:“妹妹,我吃长斋,你怎么不外头吃去?”玉菡淡淡一笑:“嫂子,二爷走了,从今天起,我和嫂子一起吃斋念佛,保佑二爷一路平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曹氏心中一疼,摇头:“你正怀着呢,哪里可以”她话未说完,长顺进来禀道:“两位太太,陆老太爷来了,正发脾气呢。”玉菡一愣,与曹氏打了个招呼,赶紧随长顺去了。
玉菡还没走进外客厅的门,就听见陆大可正冲曹掌柜发火:“这么大的事,你们连说也不说一声,他还是不是我的女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丈人?”曹掌柜赔笑解释道:“陆老东家,不是我们东家不跟您禀告,是怕禀告了惹您生气。您不想想,您陆家都不想和乔家做生意了,他还敢去见您?”陆大可一时语塞,想了想,接着生气道:“你你这是拿话堵我的嘴!上一回是上一回,这一回是这一回,完全两码事。再说了,他改店规的事能和这回去江南贩茶相比吗?他这简直是不要自个儿的命了!”
“爹,您说什么呢?”玉菡走进来,生气地说。曹掌柜一见她进来,随即笑着告退。陆大可一见玉菡,立刻一声声叫道:“哎我说玉儿,乔致庸这回可完了,你男人也要没了!”玉菡神色陡然一变:“爹,您要再这么说话,我就不见您了!”
陆大可哼了一声:“好好好,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水家、元家、邱家为什么愿意借给他银子?”玉菡接口道:“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致庸能安然贩茶”陆大可不耐烦地打断她道:“错了错了,你和乔致庸都错了,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你男人能活着回来!乔家这回完了,早知如此”玉菡怒道:“爹,您再这样说,我就”陆大可看看她,跺足道:“我就说,早知道会是这样,干脆我借给乔致庸银子得了,那时乔家的生意到了陆家,我闺女就是守了寡,靠着你爹,一世也衣食无愁哇。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办?”玉菡怒极,大声喊道:“来人!送陆东家!”
曹掌柜和长顺闻声跑了进来,看看玉菡,又看看陆大可。陆大可吃惊地看着玉菡:“闺女,你叫我啥?”玉菡怒气冲冲道:“曹掌柜,送客,太谷的陆老东家要走了!”陆大可气极,刚要说话,却见玉菡已抢先往外走了,她迈过门槛时,一回头又怒声道:“爹,您记住,您女婿,我丈夫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乔家一定会一天比一天更好!”陆大可看她跑走,反而不在意地笑起来,回头看着曹掌柜道:“你瞧我这闺女,她爹说那么几句,她还真急了,女婿要是能平安回来,那有什么不好?哎我说,乔致庸这回真有把握贩茶回来?”曹掌柜看着他,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致庸与刘黑七一行日夜兼程,倒也太太平平,只是山西境内许多关口都贴着通缉刘黑七赏银五百两的告示,皆因有致庸以乔家商号名义作保,都顺当地过去了。比如在通过风陵渡关的时候,刘黑七的画像高悬关上,官兵对着画像直瞅刘黑七。刘小宝在后面暗中连刀都拔出来了,多亏致庸和茂才机灵,唱双簧合力作保,又塞了些银两,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关。虽然如此,刘黑七等人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行程颇为顺当。兼之一路饱览山水,他们几个像是找到了对手,谈古论今,颇不寂寞。即使诸如长栓等不通文墨的人,对着沿途巍丽壮观的风景,也常常啧啧赞叹,不枉出这次远门。
他们一路平安地行至襄阳码头,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以重金招募到一批熟悉长江情势的船家,预备顺汉水南下。登船之时,刘黑七要求他的人都集中在其中的三条船上。茂才眉头一皱,刚要说话,但致庸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茂才想了想便也不再说什么。
因为寻的船家颇有经验,一路几乎没和长毛打过照面。行至武昌城外,依着船家的吩咐,他们白日躲在江边芦苇荡中,下半夜江面上起了大雾后,各船分散划向江面。晨曦初现,令致庸大惊失色的是,刘黑七的三条船竟然一条也没有跟上来。致庸大急:“不会出事吧?赶快回头去找!”船家向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押船的铁信石想了想道:“我看不像是出事。是他们主动离开了我们!”致庸更是惊讶:“这是什么意思?”茂才望了望白茫茫的江面,叹气道:“铁信石的话有理。东家,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刘黑七如此痛快地答应和我们一起贩茶,是要混在我们中间,借机南下投奔长毛?”
致庸骤然变色。茂才继续道:“东家,在襄阳府上船时,刘黑七一定要他的人集中上三条船,只怕就已经准备好离我们而去了!”致庸难以置信,认为他和刘黑七有约定,绝对不可能。
茂才沉声道:“东家,你真的以为在老鸦山上,你说服了刘黑七?我可以告诉你,刘黑七和长毛,心气儿才真是相通的!”致庸一怔,铁信石和长栓很快又来禀告:“东家,查过了,船上什么都没少,银子也没人动过。”
致庸神情激动:“不,我还是不能相信!刘寨主已答应我放下屠刀,改恶从善,怎么还会投奔长毛?快把船藏进芦苇丛,我一定要等他们!”铁信石等人看看茂才,茂才劝了半晌,致庸只是不理会,执意要等,还埋怨道:“茂才兄,你怎么能这样?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要去投长毛,为何不早点提醒我,拦住他们!”茂才百般无奈也只能同意等等了。
一天很快过去了,从日出到黄昏,躲在芦苇丛中的致庸一直在船头翘首而望,然而江面上始终只有茫茫波涛。到了月现之时他终于绝望了,痛声道:“若这刘黑七真要是投了长毛,那就是我害了他们!我让他们下山贩茶,本是好意,没想到却让他们由小地方的草寇变成了大盗,由小恶变成了大恶”茂才劝道:“庄子有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东家,也许此刻刘黑七已入了长毛军,他不但不认为自己由小恶变成了大恶,还以为自己终于走上了人生的正途,得其所哉呢。”
致庸闻言呆了半晌,终于下令开船。只是在船驶动的那一刻,他含泪望着对岸痛苦地喊道:“刘黑七,你负了乔致庸,也害了你自己,你是什么英雄?你害了你的人,也害了乔致庸,让我成了为虎作伥的歹人”茂才将他劝进船舱,致庸仍旧心痛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