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筠元也终于能停下来歇口气。
  琼静阁里余下的那几个宫人皆是神色惶恐的跪拜于地,显然,他们全然未曾想过陈俞会出现在这儿。
  毕竟在他们看来,七日前,他们就已经因为贵妃娘娘之事前去宣明殿禀告了,而宣明殿那边却并无任何消息。
  以至于他们一直以为陈俞早已知晓此事,却因为过于厌恶贵妃而连她的身后事都不愿处理。
  连圣上都不愿为此事费心,他们这些琼静阁的宫人原本就是没得选了才留下的,自然更是不愿去掺合这棘手的事。
  那贵妃的尸身,他们若是越过圣上当真处理了,麻烦不说,若是后边追究起来,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宣明殿那边又未曾给个确切的答复,如此,他们便也只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赵筠元的尸身,便就这样在琼静阁里留了七日。
  而此时,他们见陈俞出现,自然一个个都是慌乱无措,生怕陈俞因着此事治了他们的罪。
  只是陈俞似乎并未将心思放在他们这几个宫人身上,他只在门前站了片刻,而后神色又很快恢复原本慌乱的模样,嘴唇微动,好似在念着什么。
  赵筠元有些好奇,便索性贴近了些,听他无措的唤着她的名字,“小满,小满……”
  虚掩的门很快被推开,赵筠元却也是顿了片刻方才踏入了殿中。
  毕竟她要见到的是她自己的尸身,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从前急着结束这一切,或许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可此时她当真马上就要见到那具尸身了,她却是有些迟疑。
  不过也还是走了进去。
  里间的一切还是原本的模样,与她离开之时并无任何不同。
  赵筠元跟着陈俞的步子继续往前走,等他掀开细密的纱帐,便瞧见了那道伏在窗边的身影。
  陈俞自然也瞧见了那道身影。
  他一言不发的走上前,而后将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又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系带系好,仿佛这样的举动能给已经死去的她带来一丝暖意。
  做完这一切,陈俞才看向了此时的赵筠元。
  她的面容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比那时候的她瘦弱了许多,面色更是苍白得几近透明。
  他怔愣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又将她那双冰凉的手握于掌心,似乎想尝试着用这种方式让她早已僵硬的身体回温。
  赵筠元在一旁等着,她以为陈俞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站在她的尸身旁边,执着的捂着她那双没有任何温度的手。
  没过多久,外间传来喧闹的声响,赵筠元一转身,便瞧见贺宛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她入戏也快,刚一瞧见陈俞,便先是跪了下来,那眼泪也在这一瞬落下,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道:“圣上明鉴,贵妃之事,臣妾也是方才才得了消息,这事怎得会和臣妾有关系?”
  陈俞垂眸看向跪拜于地的贺宛,有些疲倦道:“谁说这件事与你有关了?”
  贺宛抽抽噎噎道:“是那徐大人的新婚妻子孙氏,她一见了臣妾就指着臣妾骂,说这一切都是臣妾所为,臣妾……臣妾实在冤枉……”
  “那孙氏呢?”陈俞问道。
  此时赵筠元的心也不由得绷紧,玉娇怀疑贺宛倒也并不无道理,毕竟她还在的时候,自己与贺宛之间关系确实不好。
  而这会儿她受了些刺激,又哪里顾得上旁的,念着有机会帮自个伸冤,肯定是不想放过贺宛的。
  如此,她说出这般话来,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陈俞向来护着贺宛,玉娇如此做,若是触怒陈俞……
  念及此,赵筠元自然越发心焦,却不想正在这时文锦匆匆进来禀报,“圣上,那孙氏已经被徐大人打晕过去,徐大人说孙氏眼下受了刺激,满口胡言乱语,所以先将她带回去歇息。”
  陈俞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无与玉娇计较的意思。
  赵筠元在一旁听着,终于是松了口气。
  徐静舟这般举动虽然有些粗暴,可赵筠元知晓,像他那样性子的人,能有如此举动,大约也是实在没了办法。
  毕竟玉娇此时情绪不稳,若是任由她胡来,开罪了陈俞,那便是连性命都要保不住的。
  所以赵筠元自然不会怪徐静舟,反而越发感激他。
  而贺宛似乎也未曾想到玉娇就这样被徐静舟带走了,她的戏方才唱了一半,总不能就这样戛然而止,于是顿了顿,又接着道:“贵妃之事,臣妾……”
  “琼静阁的平安脉,素日是由谁负责的。”陈俞不等贺宛将话说完,便神色极冷地看向一旁文锦。
  文锦连忙道:“是太医院的许太医,许太医这会儿已经候在外头了,可要让他进来见您?”
  文锦是个会做事的,陈俞往琼静阁方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遣人去将那许太医寻来,而贺宛之所以能这样快便知晓此事,其实就是那许太医传的消息。
  许太医得知是圣上跟前的文锦公公要见自己,自然也能想到此事大约与琼静阁有关,这些日子他也正因为琼静阁的事而心神不宁,眼看圣上可能要因此而追究自个的责任,他自然是要向贺宛寻求帮助的。
  而贺宛得了消息,肯定也无法再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方才将这些人聚齐。
  陈俞只轻轻“嗯”了一声,文锦会意,便将那许太医唤了进来。
  许太医等在外头时便已经紧张得不行,这会儿见了陈俞,更是连说话都带着颤意。
  陈俞只问他一句,“琼静阁的平安脉,依着宫中规矩,三五日你这个太医便是至少得来一回的,小满离世已有七日,此事,你可知道?”
  许太医额头上便已经是冷汗涔涔,可他早知陈俞会问起此事,自然也一早备好说辞,于是便颤颤巍巍答道:“回圣上的话,臣知道。”
  陈俞抬眼看向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泛着骇人的冷意,让许太医心中又是一颤,可他依旧硬着头皮答道:“不将此事告知您,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陈俞皱眉,“什么?”
  许太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接着道:“其实贵妃娘娘并非猝然离世,而是受病痛折磨多时,初时只是膳食用得少些,夜里睡不安稳,后来思虑过重,心病缠身,如此症状自然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若是寻常疾病,不论轻重,就算药石无医,也总有法子续命,可这心病之事,却是极难说清,若是贵妃娘娘自个能将那些事想通,这病,自然也就好了,可若是想不通,日日被这些心事压着,就如同春蚕吐丝,最终连自己都要被那厚厚的茧衣包裹,自然是再无生机。”
  大约是瞧见陈俞神色略有动容,许太医心下微松,又将话说到了关键处,“臣替娘娘瞧病时,见娘娘脉象微弱,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于是便也直言,想向圣上禀告此事,哪里想到贵妃娘娘却恳求臣向圣上隐瞒此事,臣本想拒绝,可贵妃娘娘却道她如今形容憔悴,怕圣上见了她会生出厌恶心思,又要向臣行大礼,说倘若臣不应下,便要长跪不起,臣如何能受贵妃娘娘此等大礼,便……便也只得应下。”
  许太医的话说完,四周皆是安静了下来。
  显然,无人想到赵筠元病重之时竟也依旧记挂着陈俞。
  而不愿再见陈俞也只是因为她病容憔悴。
  陈俞垂下眉眼,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问道:“小满是因为心病,所以才……才离开的吗?”
  许太医迟疑了片刻,道:“确实有心病的原因,而更重要的应当是因为……冷,贵妃娘娘应当是被冻死在这冬日的雪夜里的。”
  许太医的话再度让整个琼静阁陷入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静中。
  正当这琼静阁中的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之时,陈俞才终于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许太医等人自然如释重负般连忙应了个“是”,而后快步退了出去,就仿佛害怕陈俞会反悔。
  而贺宛却有些不甘心就此离开,只是她身边的玉桑是个聪明人,瞧出情况不对就赶紧拉着贺宛退了下去。
  等出了殿门,贺宛还有几分不满道:“你方才拉着本宫做什么,这会儿将圣上与那赵氏留下,岂非让圣上更要对那赵氏生出怜爱心思来?”
  玉桑左右瞧了瞧,而后才压低声音道:“娘娘何苦去与一个死人争?圣上便是眼下对那赵氏生出怜爱心思来那又如何?那赵氏还能生还不成?”
  大约是担心贺宛会再度做出些糊涂事来,玉桑此时说话反而很是直接。
  贺宛闻言也不由得愣住,“依你的意思……”
  玉桑见贺宛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连忙接着道:“不管圣上如今对那赵氏表现得如何深情,您都不必在意,总归那赵氏已经死了,圣上就算再怎么怜爱也影响不到您的地位,等圣上这劲头过去了,心思自然还是会回到您的身上,若您因此拈酸吃醋,与那死人相争,不仅讨不着好处,反而还要惹了圣上厌弃,岂非更是不划算?”
  贺宛犹豫了片刻,可还是点了头,“就依你所言吧。”
  如此,玉桑才算松了口气。
  而此时,琼静阁中,陈俞已经将赵筠元的身体揽入怀中。
  虽然那只是一具被舍弃的身体,可亲眼看到这般景象,赵筠元的心里依旧不由得有几分膈应。
  可此时的她显然无法做任何事情来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俞贴近她的身体,甚至动作轻柔地轻抚着她散乱的乌发。
  此时的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像一对亲密的情人。
  倘若他怀中的赵筠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话。
  而陈俞显然并未在意这些,他只揽着赵筠元坐在窗边,窗户半开着,外间的大雪从昨日起便一直未曾停过,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飘下来的碎雪被风卷入里间,落在赵筠元与陈俞的身上,陈俞仿若并未察觉,只由着那飘雪越落越多……
  赵筠元就站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互相依偎的二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下意识低头往下边看去,她那原本就几乎透明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散。
  看来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不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她的目光落在那具早已没了知觉的躯壳上,喃喃道:“再见了,赵筠元。”
  而正在她尽数消散的最后一瞬,她听到了陈俞近乎失神的声音,她听见他道:“小满,北岐的冬日那么冷,我们都熬过来了,陈国的冬日难道比北岐还要冷吗……”
  第四十七章
  陈俞将赵筠元从琼静阁中抱出来的时候, 贺宛正在处置在琼静阁伺候的宫人。
  大约是要治他们个玩忽职守的罪责,要将他们一个个打上一顿板子,而后再丢出宫去。
  虽然这样看来, 这种惩罚似乎并不算太重, 可那些宫人心里都明白,这一顿板子下去, 便是强壮些的男子, 也只能剩个半口气,更别说女子了。
  若是当真被这样惩罚一番, 大约都是要丢了性命的。
  所以这会儿那些个宫人一个个或是解释或是哀求,自然都不愿就此丢了性命。
  可贺宛哪里有心思听这些,只皱眉吩咐底下人快些动手了事。
  不过这会儿正好陈俞走了出来,宫人之中那名唤静芸的是个聪明人, 她知想要在贺宛手中讨条活路已是没了机会, 于是便索性趁身侧想将她制住的宫人向陈俞行礼之际, 挣脱了他们的控制, 又跑到陈俞身前跪下道:“圣上, 贵妃娘娘薨逝的第一日, 奴婢便有前往宣明殿禀告, 并未刻意隐瞒啊!只是奴婢等久久不曾等来圣上的消息, 便也不知该如何安置贵妃娘娘, 所以这些时日才未有动作, 还请圣上明鉴。”
  陈俞皱眉看向文锦,而文锦也知晓自己此时是不得不站出来解释了。
  原本他也想与陈俞坦白, 只是这其中所发生之事颇多, 他也未曾寻着合适机会,后边又见贺宛要将琼静阁的宫人尽数处置, 于是便有心要将这些过错都尽数推脱到这些宫人身上,想着等他们这些人一死,陈俞若是追究,也只是这些宫人的过错。
  如此,便就不动声色的将此事掩盖了过去,只是未曾想到陈俞会在这时出来,而这些个宫人当中又有个难缠的,竟是当着陈俞的面说清了原委。
  文锦咬牙走到陈俞身前,跪下道:“此事是奴才的过错,琼静阁的人确实在七日前来过宣明殿一回,当时,奴才本想与圣上言明贵妃娘娘的情况,只是彼时圣上与贵妃娘娘关系不睦,并不愿听奴才提及娘娘之事,奴才几次三番想说,却又见圣上发怒,实在不敢……”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所以语气中也颇有几分委屈。
  陈俞面上本有愠色,可文锦说到这儿,又恍惚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是朕的错,是朕错了……”
  片刻后,他又低头看下跪拜于地的静芸,“你是贴身伺候小满的婢子,她最后的这些日子,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静芸知晓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已是给自个挣来了一线生机,见陈俞如此询问,也不敢敷衍,只得一边思索一边道:“娘娘从玉娇姑娘出了宫之后便病倒了,就仿佛是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了,娘娘病得很是严重,而且一日比一日严重,夜里总睡不着,浑身哪里都疼,初时,还能神色自如的与我们说话,可不出几日,她便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连熬好的药都喝不下去。”
  说到这儿,静芸又仿佛想起来什么,接着道:“不过娘娘薨逝的前一日夜里,却罕见了起了身,唤奴婢进去,说……说想去梅园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