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波蒙特的别墅在5号公路边,湖畔路上方一英里处,但泰德在不到十分之一英里处停下,睁大眼睛,觉得难以置信。
到处都是麻雀。
每棵树枝上,每块岩石上,每片空地上都站满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而虚幻:似乎缅因州的这块土地长出了羽毛。前面的路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原来的路现在全是挤来挤去的麻雀。
什么地方的一棵树枝折断了。除此之外,惟一的声音就是罗立的汽车声。消音器从刚开始向西行驶时就不行了,现在似乎一点儿也不起作用了。发动机轰轰作响,偶尔会有爆炸声,这种声音应该把麻雀惊飞了,但它们却并不动。
麻雀就在泰德汽车前方不到十二英尺处,界限非常清楚,就像是用尺子划出来的一样。
“许多年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的麻雀,他想,自从上世纪末捕杀信鸽后没见过,真像出自达英妮杜莫里亚的小说。”
一只麻雀跳到车盖上,似乎在窥视他,泰德在小鸟黑色的眼睛中感到一种可怕、冷漠的好奇。
“它们一直伸展到哪里?”他想。“一直到屋子?如果那样的话,乔治已经看到它们了那就糟了。即使他们没排到那么远,我怎么走呢?它们不止是停在路上,它们就是路。”
但是,当然他知道答案:如果他要去别墅的话,就不得不从麻雀身上碾过去。
不,他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这样。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可怕的景象:成千上万只小小的身体发出被碾碎的声音,鲜血从车轮下喷出,一团团粘满鲜血的羽毛随着车轮转动。
“但我必须过去,”他低声说“我不得不这么干。”他咧嘴一笑,脸变成一副可怕的痉挛样子,那一瞬间看上去像斯达克一样怪。他把变速杆推到一档,开始低声哼起约翰韦斯利哈丁。罗立的汽车项了一声,差一点停了,接着发出三声爆炸声,开始朝前开动了。
车盖上的麻雀飞了下去,泰德屏住呼吸,等着它们同时飞起,就像在他恍惚状态中看到的那样:一片黑云飞起,发出暴风雨般的响声。
相反,汽车前方的路面开始翻动,一群麻雀向后退,让出两条通道这些通道刚巧可让车轮通过。
“天哪!”泰德低声说。
这时他已在麻雀中。突然,他从熟悉的世界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些麻雀是生与死两个世界之间的守卫者。
“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他一边慢慢沿着麻雀让出的通道开着,一边想。“我到了活死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
道路在他面前不断展开,前方总有十二英尺没有麻雀,当他驶过这段距离,又有十二英尺在他面前展开。汽车车身从聚集在车辙之间的麻雀头上开过,但似乎没有压死它们,至少他从后视镜中没有看到一只死麻雀。但也很难说,因为车一过麻雀就又合拢了,又成了一片羽毛。
他能闻到它们的气味——一种淡淡的气味。他小时侯曾把头伸进装着兔子屎的口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味很像那种味。它并不脏,但很强烈,而且很陌生。他开始担心这一大群麻雀会吸尽空气中的氧气,在他到达目的前就闷死了他。
现在他可以听到头顶的哒哒声,想象着麻雀站在车顶上,跟它们的同伴交流,指导它们何时让出车道,何时安全的回到原处。
他开上第一个山坡,看到满坑满谷的麻雀—麻雀盖满了每一个物体、每一棵树,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恶梦般的鸟世界,不紧使他难以想象,而且使他难以理解。
泰德觉得自己有点儿晕,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和汽车的轰鸣相比,这只是很小的一声,但他看到鸟群中一阵波动,像是打了一个冷战。
“我不能下去,我不能。”
“你必须下去。你是知情者。你是拥有者。”
而且——他还能去哪儿呢?他想起罗立的话:“小心,泰德。没人能控制死后的使者,不能长时间的控制。”假如他退回到5号公路?鸟在他前面让出了一条路但他认为它们不会在他身后让开一条路的。他相信现在改变主意,是不可想象的。
泰德开始向下驶去麻雀在他面前让开了一条路。
他从未准确地记住其余的旅程,这旅程一结束,他在心中立刻把它蒙了起来。他只记得一次次地想“它们不过是麻雀,天哪它们不是老虎或鳄鱼或比拉鱼它们只不过是麻雀!”
虽然如此,但一下看到这么多麻雀,看到到处都是麻雀,看到每棵树枝都挤满了麻雀这会影响你的心灵,伤害你的心灵。
他拐到湖畔路半英里处的一个急拐弯处,一片草坪出现在左边但那不是草坪,而是黑压压的一片麻雀。
伤害你的心灵。
有多少?几百万只?还是几十亿只?
树林中又有一根树枝咯嚓一声折断了,听上去像远处的雷声。他经过威廉家时,看到上面站满了麻雀,房子快要被压趴了。他没有想到庞波的巡逻车就停在威廉家的车道上,他只看到一个盖满麻雀的隆起物。
他经过了另外几家。在离他自己家四百码的地方,麻雀没有了。一边是麻雀的世界,六英寸之外却一只麻雀也没有。这更像是谁在路上划了一条笔直的线,小鸟扑闪着翅膀跳到一边,露出了光秃坚硬的湖畔路。
泰德把车开进空地,突然停下,打开车门,吐了一地。他呻吟着,用手擦擦额头的虚汗。前面两边是树林,左边是蓝色的湖水,波光闪闪。
他向后望去,看到一个黑色的、无声的、等待的世界。
“灵魂摆渡者,”他想。“如果出了问题,如果他控制了那些鸟,那么上帝保佑我们大家吧。”
他猛地关上门,闭上眼睛。
“镇静,泰德。你历尽艰辛,不是为了失败,镇静,忘掉麻雀。”
“我忘不了它们!”他内心深处喊道。这喊声近乎疯狂。“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但他能够,他愿意。
麻雀在等待,他也将等待,他要等到时机成熟。他要等到时机成熟,即使不为他自己,也要为丽兹和孩子们。
“假装这是一篇小说,一篇你正在写的小说,一篇没有麻雀的小说”
“好吧,”他低声说“我来试试。”
他又开动汽车,同时低声唱着约翰韦斯利哈丁。
二
斯达克把汽车熄了火,慢慢钻出小汽车,他伸了个懒腰。乔治斯达克从屋里走出来,挟着温蒂,跨上走廊,面对着泰德。
斯达克也伸了个懒腰。
丽兹站在庞波身边,感到一阵尖叫要从她的前额而不是喉咙处喊出来。她拼命想把眼睛从这两个人身上移开,但却做不到。
看着他们俩,就像一个人对着镜子做体操。
两人长得毫不相像——即使不算斯达克正在腐烂这一点。泰德纤细,有点儿黑,斯达克则肩膀宽阔,很白,尽管晒得黑了。虽然如此,但他们仍很像。这种相像很怪,不是恐惧的眼睛能看出来的。它埋得很深,但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因而引人注目:伸懒腰时两腿交叉,手指伸直贴在大腿两侧,微微眯起眼睛,这些习惯都是一样的。
他们同时放松下来。
“你好,泰德。”斯达克听上去几乎有点儿害羞。
“很好,乔治,”泰德冷冷地说“家里好吗?”
“很好,谢谢。你想干吗?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在他们后面5号公路处,一根树枝咯嚓一声断了。斯达克的眼睛迅速转向那个方向。
“那是什么?”
“一根树枝,”泰德说。“四年前那里有过一次龙卷风,乔治。枯死的树木一直在往下掉。你知道的。”
斯达克点点头:“你怎么样,老伙计?”
“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点儿瘦。”斯达克眼睛落到泰德的脸上,泰德能感觉到这双眼睛试图刺探他脑袋里的想法。
“你自己看上去不太妙。”
斯达克笑起来,但笑声中毫无幽默:“我想不太妙。”
“你会放他们走吗?”泰德问“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你真的会放他们走吗?”
“真的。”
“我要你发誓。”
“可以,”斯达克说“我可以发誓。南方人说话算话。”他那种假装的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以一种简朴而又庄严的口气说。两人在夕阳中相对而视,金色的阳光使这一切显得像梦幻一样。
“好吧,”泰德等了一会儿说,同时心想:“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麻雀的事,那秘密只有我知道。”“好吧,我们干吧。”
三
当两人站在门边时,丽兹意识到她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她本来可以把垫子下面藏有刀子的事告诉庞波的。
现在还行吗?
她转向庞波,正在这时,泰德喊道:“丽兹?”
他的声音很尖,是一种少有的命令口吻,好像他知道她想干什么不许她那么干。当然,这是不可能。是吗?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看着泰德,看到斯达克把温蒂交给他。泰德紧紧地抱住温蒂,温蒂亲昵地搂着爸爸的脖子,就像刚才搂着斯达克一样。
现在!丽兹内心狂喊道。现在就对他说!让他快跑!趁孩子在我们手中!
但是,斯达克有枪,她想谁也跑不过子弹。另外,她太了解泰德了,虽然她决不会说出口,但却突然意识到,他非常可能自己把自己绊倒。
现在泰德离她很近了,她不能欺骗自己,假装不懂他眼中的信息。
别乱来,丽兹,看我的。他的眼睛这么说。
然后泰德用空着的那只手搂住丽兹,全家人站在一起,笨拙但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丽兹,”他吻吻她冰凉的嘴唇说“丽兹,丽兹,我很抱歉。我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我没想到。我以为它是无害的,是一个玩笑。”
她紧紧抱住他,吻他,让他的嘴唇温暖她的。
“没关系,”她说“会好的,是吗,泰德?”
“对,”他说,向后退了一步,这样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会好的。”
他又吻了她一下,然后看着庞波。
“你好,庞波,”他微微一笑说“你改变看法了吗?”
“改变了。今天我跟你的一位老相识谈了话。”他看看斯达克“也是你的老相识。”
斯达克扬起剩下的那些眉毛:“我认为泰德和我没有共同的朋友,庞波警长。”
“啊,你和这家伙关系曾经很密切,”庞波说“实际上,他曾杀死过你。”
“你在说什么?”泰德尖锐地说。“我跟布里查德谈了,他很清楚地记得你们两人。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手术,他从你脑袋里取出的就是他。”他冲斯达克点点头。
“你在说什么?”丽兹问,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于是,庞波把布里查德医生告诉他的告诉了他们俩但他最后删去了麻雀进攻医院的那一段。他这么做是因为泰德完全不提麻雀泰德开车一定经过威廉家。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泰德到达时麻雀已飞走了,要么泰德不想让斯达克知道那里有麻雀。
庞波仔细打量泰德,发现他在思考,但愿是些好念头。
庞波说完后,丽兹惊呆了。泰德在点头。斯达克似乎无动于衷,庞波本来以为他的反应会最强烈,那张腐烂的脸上惟一的表情就是高兴。
“这说明了很多问题。”泰德说“谢谢你,庞波。”
“这对我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丽兹尖叫道,双胞胎被吓得哭起来。
泰德看着乔治斯达克。“你是一个幽灵,”他说“一种古怪的幽灵。我们都站在这儿面对一个幽灵。这不是很惊人吗?这不仅是一件心灵感应事件,简直是空前绝后的!”
“我认为这无关紧要。”斯达克轻松地说“告诉他们威廉伯拉斯的故事,泰德。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那时还在里面但我在倾听。”
丽兹和庞波疑惑地看着泰德。
“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丽兹问道。
“当然我知道。”泰德说“作为双胞胎,我们想得都一样。”
斯达克仰面大笑起来。双胞胎停止哭泣,跟着他一起笑起来。“非常好,老伙计!太好了!”
“我——也许我应该说我们——和伯拉斯1981年同在一个答题小组,那是在纽约的新学校。在一次回答中,有几个孩子问伯拉斯他是否相信死而复生,伯拉斯说他相信——他认为我们都是死而复生的。”
“那家伙很聪明,”斯达克微笑着说“他一点儿也不会使用手枪,但很聪明。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这无关紧要了吗?”
但这有关系,庞波一边端详着泰德一边想。这很有关系。泰德的脸说明了这一点还有你不知道的麻雀也说明了这一点。
庞波怀疑,泰德掌握的秘密比他知道的更危险,但也许他们两人都有。他认为自己没讲布里查德最后的那些话是对的但他仍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缘,耍弄太多的火把。
“谈得够多的了,泰德。”斯达克说。
泰德点点头。“对,够多了。”他看着丽兹和庞波“我要你们俩别做任何呃出格的事。我要按他所说的做。”
“泰德!不!你不能那么做!”
“嘘,”他把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我能,而且我愿意。这不是犯罪,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后果。纸上的词产生了他,也只有纸上的词才能摆脱他。”他冲斯达克歪歪头“你认为他确信这会起作用吗?他并不知道,他只是希望而已。”
“说得对,”斯达克说“希望产生于人类的乳头。”他笑起来,这是疯狂的笑声,庞波明白斯达克也在悬崖边玩火把。
他的眼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庞波稍稍转过头,看到一只麻雀站在客厅西侧地玻璃窗外的平台栏杆上,接着又有两只飞来。庞波回头看着泰德,看到作家的眼睛轻轻地转动了一下。他也看见了吗?庞波认为他看见了。那么他是对的,泰德知道但他不想让斯达克知道。
“我们两人只是要去写一点儿东西,然后就说再见。”泰德说,看着斯达克腐烂的脸“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些,对吗,乔治?”
“你说得对,伙计。”
“所以你告诉我,”泰德对丽兹说“你瞒着什么事吗?你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吗?有什么打算吗?”
她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她丈夫的眼睛,没有察觉到,在他们俩之间,威廉和温蒂正手拉着手,高兴地互相看着,就像久别的亲人突然相逢一样。
“你这话不是真的,对吗,泰德?这只是一个计谋,使他麻痹大意,对吗?”她的眼睛再这么问。
“不,我这话完全是真的,我真的想知道。”泰德灰色的眼睛这么回答。
再这眼睛中还有别的信息,隐藏得很深的信息,只有她才能看到。
“宝贝,我会干掉他的,我知道怎么干,我能做到。”
“啊,泰德,我希望你是对的。”
“沙发下面有一把刀,”她慢慢说道,看着他的脸“我从厨房拿出来的,那时庞波和和他在前厅打电话。”
“丽兹,天哪!”庞波几乎是尖叫出来。把孩子们吓了一跳。实际上,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安。他已逐渐明白,如果要避免大家同归于尽,只有依靠泰德了。泰德创造了斯达克,还得由他来消灭斯达克。
她转过头看看斯达克,看到那可恶的狞笑又浮现在他腐烂的脸上。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泰德说“相信我,庞波。丽兹,把刀取出来,扔到阳台外。”
庞波想:“我要扮演一个角色,这是个小角色,但记住大学戏剧班上那家伙常说的一句话:没有小角色,只有差演员。”“你认为他会放我们走吗?”庞波怀疑地问“他会像玛丽的小羊羔一样摇着尾巴翻山而去吗?,伙计,你发疯了。”
“对,我是疯了。”泰德说,笑了起来,这笑声很像斯达克刚才的笑声——一个快要发疯的人发出的笑声。“他疯了,而他是我创造的,对吗?就像从一位三流宙斯头里跳出的一位廉价守护神。但我知道怎么办。”他转过身,第一次严肃地盯着庞波“我知道怎么办。”他慢慢地说,一字一顿“去吧,丽兹。”
泰德粗鲁而厌恶的叫了一声,转过身,好像要同他们的所有人断绝关系一样。
丽兹像做梦似的穿过客厅,跪下,从沙发垫子下摸出那把刀。
“当心那玩意。”斯达克说,听上去非常警惕,非常严肃“如果你的孩子会说话,他们也会这么说的。”
她转过头,拂开脸上的头发,看到他的枪口正对着威廉和温蒂。
“我会当心的!”她用颤抖的、斥责的口气说,快要哭了。她拉开落地窗户,走到平台上。现在有六只麻雀站在栏杆上,当她走近栏杆时,麻雀三个一组让开,但没飞走。
庞波看到她停了一下,看着麻雀,手指捏着刀柄,刀尖朝下,像根铅锤。他扫了泰德一眼,看到他正紧张地看着她。最后,庞波扫了斯达克一眼。
斯达克正盯着丽兹看,但他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一个念头突然掠过庞波的大脑:“他没看见麻雀!他不记得在公寓墙上写了什么,而现在他没看见麻雀!他不知道它们在那儿!”
这时他意识到斯达克也在看着他,用那冷漠、腐烂的眼睛盯着他。
“你为什么看着我?”斯达克问。
“我想记住什么是真正的丑陋,”庞波说“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告诉我的孙子们的。”
“如果你不注意你的臭嘴,你根本就不用操心会有孙子。”斯达克说“别盯着我,庞波警长,这很不明智。”
丽兹把切肉刀从二十五英尺高的平台栏杆上扔下去。当她听到刀落地的声音时,她真的开始哭起来。
四
“所有的人都上楼吧,”斯达克说“泰德的办公室在上面。我想你会需要打字的,对吗,老伙计?”
“这回用不着。”泰德说“你比我更清楚。”
斯达克裂开的嘴唇上绽出一丝微笑:“是吗?”
泰德指指上衣口袋的一排铅笔:“当我要和阿历克斯马辛和杰克兰格雷联系时,就用这些。”
斯达克看上去异常高兴:“对,是这样的。我以为这次你会有些不同。”
“没什么不同,乔治。”
“我带来了我的铅笔,”他说“总共三盒。庞波警长,为什么你不做件好事,到我的车里去拿一下呢?铅笔就在仪表盘下放杂物的地方。我们其余人在这儿看孩子。”他看看泰德,疯狂地笑起来,摇摇头“你是条狗!”
“说的对,乔治,”泰德说,微微一笑“我是条狗,你也是。你不能教一条老狗新的把戏。”
“你很想写作,对吗,老伙计?不管你说什么,你内心深处很想写作。我在你眼里看到这一点。你很想写作。”
“是。”泰德简洁地说,庞波认为他没有撒谎。
“阿历克斯马辛。”斯达克说,黄眼睛闪闪放光。
“对,”泰德说,现在他的眼睛也在闪闪放光“‘割他,我要站在这儿看。’”
“说的对!”斯达克喊道,并且开始笑起来“‘我要看血流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现在他们两人都开始笑起来。
丽兹看看泰德,又看看斯达克,然后又看看她丈夫,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因为她分不清这两个人。
突然悬崖边缘更近了。
五
庞波出去取铅笔。他的头只伸进车中一会儿,都觉得像过了很长时间,因此他从中把头抽出来后,心里很高兴。车里有股阴冷难闻的气味,让他觉得恶心。在斯达克的车里东翻西找,就像把头伸进打翻了一瓶氯仿的阁楼一样。
“如果这是梦的气味,”庞波想“我再不想做梦了。”
他在黑色轿车旁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三盒贝洛尔铅笔,抬头看着车道。
麻雀已经来了。
车道被麻雀遮住,看不见了。就在他看着的时候,更多的麻雀飞落下来。树林里全是麻雀。它们落下来,凝视着他,悄无声息,像个活的谜语。
“它们为你而来,乔治,”他想,开始向屋子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来,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也许它们是为我们而来?”
他回头看了鸟群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走进屋里。
六
“到楼上去,”斯达克说“你先上,庞波警长。走到客房卧室的后面,靠墙有一只摆满照片、玻璃镇纸和小纪念品的玻璃橱,你用手推左橱门,它就会向里转,泰德的书房就在里面。”
庞波看看泰德,泰德点点头。
“你很熟悉这个地方,”庞波说“虽然你从没来过这儿。”
“我来过这儿,”斯达克严肃地说“我在梦中常来这儿。”
七
两分钟后,他们全都站在泰德书房独特的门外面。玻璃橱向里一转,露出两个通向书房的入口,当中由橱隔开。这里没有窗户,泰德曾向丽兹提出在朝湖的那面开个窗户,那样他就可以写几个字,然后透过窗户向外张望两个小时,看过往的船只。
一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圈白光。书桌后并排放着一把办公椅和一把折椅,书桌上并排放着两本空白笔记本,每本上面放着两枝削尖的贝洛尔黑美人铅笔。泰德有时使用的一台ibm电脑打字机被拔掉了插头,塞在一个角落。
泰德自己从客厅壁橱中般来折叠椅,现在,屋里显出一种对称,丽兹对此既惊讶又不愉快。这很像泰德刚到时她所看到他们之间的那种相似举止的一种翻版。本来是一把椅子的地方,现在是两把椅子;本来一套文具的地方,现在并排放着两套文具,泰德正常的写作工具被扔到一边。当斯达克坐在泰德的办公椅上,泰德坐在折叠椅上时,这种混乱达到了极点,丽兹感到一阵晕眩。
他俩每人腿上都坐着一个孩子。
“在有人怀疑并来搜查这里之前,我们有多长时间可以用?”泰德问庞波,后者和丽兹一起站在门口。“说实话,并尽量准确。相信我,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
“泰德,看看他!”丽兹突然喊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想干什么吗?他不只是要你帮他写一本书!他要偷走你的生命!你看不出来吗?”
“嘘,”他说“我知道他要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惟一的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庞波,有多长时间可用?”
庞波认真考虑了一下。他已告诉舍拉他要出去吃饭,而且已经打过电话,因此暂时她不会担心。如果诺里斯里杰威克在的话,他可能很快就会担心起来。
“也许要到我妻子打电话询问我的去向,”他说“也许更长。她当警察妻子已经很久了,习惯了等待。”他讨厌自己这么说,这和原先设想的完全不同。
泰德的眼睛在强迫他说。斯达克似乎根本都没在听,他拿起桌角一叠旧手稿上的一枚石头镇纸,摆弄着它。
“我想至少有四个小时,”庞波接着又勉强补充道“也许一整夜。我让克拉特值班,他可不聪明。如果有人会怀疑,那就是哈里森——你甩掉的那个人——或亨利白顿。”
泰德看着斯达克:“时间够吗?”
斯达克腐烂脸上的眼睛像闪亮的珍珠一样,冷漠而朦胧,缠着绷带的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镇纸。他放下镇纸,冲泰德一笑:“你认为怎么样?你跟我一样明白。”
泰德想了想。“我们俩都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但我认为我们俩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它。我们并不真想在这儿写作,写作只是一个仪式。我们在谈论移交接力棒,交换权利。或更准确地说,一种交易:用丽兹和双胞胎的生命交换什么?到底是什么?”
但他当然知道。不知道才怪呢,因为几天前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斯达克想要的——不,要求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支埋在他大脑中的古怪的第三只眼睛,那只能窥探内心深处的眼睛。
他又一次感到那种蠕动感,便竭力抵抗它。“这么窥探不公平,乔治。而我只有一群小麻雀,所以这么窥探不公平。”
“我想大概够了,”他说“事情开始后我们就会知道了,对吗?”
“是。”
“就像跷跷板,一头翘起时,另一头就落下。”
“泰德,你有什么满着我?你在满我什么?”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这屋子突然显得太小了,无法容纳其中沸腾的情绪。
“我也许会问你同样的问题。”泰德终于开口道。
“不,”斯达克慢慢回答道“我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告诉我,泰德。”他冰冷、腐烂的手像手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泰德的手腕“你在隐瞒什么?”
泰德使劲转过身,盯着斯达克的眼睛。那种蠕动感现在遍布全身,但主要集中在手上的伤口处。
“你还想不想写这本书?”他问。
丽兹第一次看到斯达克脸上的表情——不是表面,而是里面——变了。他脸上突然显出茫然的神情,也许还有恐惧,或近似于恐惧的神情。
“我到这儿不是来和你吃饭的,泰德。”
“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泰德说。丽兹听到一声喘气,随后才意识到是她自己发出的。
斯达克抬头瞥了她一眼,又落回到泰德身上。“别骗我,泰德,”他轻声说“别想骗我,老伙计。”
泰德笑起来,笑声冷漠而绝望但并非毫无幽默。这是最糟的,丽兹在笑声中听到了乔治斯达克的声音,就像她在斯达克逗孩子时的眼神中看到泰德波蒙特一样。
“为什么不呢,乔治?我知道我会失去什么,那也是明摆着的。现在你想要写作还是想要散步?”
斯达克冷淡而邪恶的眼睛盯着泰德,打量了他很久。然后他说:“啊,算了吧,让我们干吧。”
泰德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
“你和警察离开,”斯达克对丽兹说“这是男人的事,我们要动手干了。”
“我来照顾孩子。”丽兹脱口而出,斯达克笑起来。
“这很好笑,白丝。孩子是保险,就像软盘上的防写缺口,是这样的吗,泰德?”
“但是——”丽兹开口说。
“没事儿,”泰德说“他们不会有事的。我开始写作时,乔治会照顾他们的,他们喜欢他。你没注意到吗?”
“我当然注意到了。”她充满仇恨的低声说。
“记住,孩子跟我们在一起,”斯达克对庞波说“记住这一点,庞波警长,别自作聪明。如果你耍花招,没什么好结果,我们大家都会完蛋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庞波说。
“出去时把门关上。”斯达克转向泰德“该开始了。”
“对,”泰德说,拿起一支铅笔。他转向丽兹和庞波,乔治斯达克的眼睛从泰德脸上移到他们身上“去吧,出去吧。”
八
丽兹下楼走了一半就停住了,庞波差一点就撞到她身上。她凝视着客厅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全是麻雀。平台已经被麻雀盖住了;在渐渐暗下的光线中,通往湖边的下坡路上,黑压压的全是麻雀;湖上的天完全是麻雀,而且还有麻雀在从西边飞来,越来越多,拥向波蒙特的湖边别墅。
“噢,天哪!”丽兹说。
庞波抓住她的胳膊。“别做声,”他说“别让他听到。”
“但是什么——”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带她走下楼梯。他们走进厨房,庞波把布里查德所讲的其余部分告诉了丽兹。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低声说,脸色苍白“庞波,我非常害怕。”
他用胳膊搂住她,虽然他也害怕,但仍意识到这一举动有点儿婆婆妈妈。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是泰德或斯达克把它们召来的。我确信是泰德干的,因为他进来时一定看到了麻雀,但他没提到过。”
“庞波,他变了。”
“我知道。”
“他内心深处喜欢斯达克喜欢斯达克的邪恶。”
“我知道。”
他们走到前庭电话桌边窗户旁,向外望去。车道上全是麻雀,还有树林里、藏枪的设备棚周围小道上也全是麻雀,罗立的汽车已被麻雀盖住了。
但是,乔治斯达克的托罗纳多车上确没有麻雀,汽车周围整整齐齐空出一圈车道,像被隔离起来一样。
一只麻雀轻轻撞到窗户上。丽兹低低地叫了一声。其余的麻雀不安的跳动着,翻动的羽毛像波浪一样一直传到山上,接着又平静了。
“即使它们是泰德召来的,”丽兹说“他不可能用它们来对付斯达克。泰斗有点儿疯了,庞波。他总是有点儿疯,他他喜欢这样。”
庞波什么也没说,但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到了。
“这一切像一场恶梦。”她说“我希望我能醒过来,我希望醒过来后一切如旧。像克劳森出现之前,像斯达克出现之前那样。”
庞波点点头。
她摇头看着他:“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们做最困难的事,”他说“那就是等待。”
九
随着太阳从湖西边的山里落下,天空逐渐暗淡下来,黑夜降临了。
屋外,最后一群麻雀下来了,加入到了主群。庞波和丽兹能感觉到屋顶上坟堆似的麻雀,但它们很安静,在等待。
他们在屋里走动时,脑袋像雷达天线盘捕捉信号一样转动。他们在聆听书房中的声响,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孩子互相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她希望孩子们已经睡了,但有一个声音坚持说:斯达克杀了两个孩子,还有泰德。
悄悄地杀了他们。
用他带的剃刀杀的。
她告诉自己,如果那种事发生的话,麻雀会知道的,它们会做出反应的,这会有所帮助,但只能帮上一点忙。麻雀对屋子周围不熟悉。天知道它们会做什么或什么时候做。
天渐渐变暗,这时庞波突然说:“如果时间够长的话,他们俩会颠倒过来,是吗?泰德会开始生病而斯达克则会开始痊愈。”
她大吃一惊,差点儿把手里端的一杯咖啡掉到地上。
“对,我也这么想。”
一只潜鸟在湖面上鸣叫,那声音孤独、痛苦。庞波想起楼上的两对双胞胎,一对在休息,另一对正在挣扎着把他们的想象力合而为一。
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麻雀在观望等待。
“那块跷跷板已经在动了,”庞波想。“泰德那头翘起来,斯达克那头降下去。在楼上那扇一开便形成两个入口的门后面,已开始发生变化。”
“无论如何,快结束了。”丽兹想。
好像这个念头导致的,她听到开始刮风了——一种奇怪的旋风。只是湖面像碟子一样平。
她站起来,睁大眼睛,双手摸着喉咙,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她想喊庞波,但说不出来。这没关系。
楼上传来奇怪的哨声,像是从变形的笛子中吹出的声音。突然斯达克厉声喊道:“泰德?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随后砰地一声,像是枪声。片刻之后,温蒂开始哭起来。
屋外,暮色之中,成千上万只麻雀拍打着翅膀,准备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