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大典已经结束,各位神官明日便可返程。”百里息淡淡道。
见百里息并没有要提鹿村地动的意思,便有人按捺不住站了出来。
“大祭司,听闻鹿村地动,神崖断裂,下官恐怕百姓心中生疑,还请大祭司示下。”
一旦有人提出此事,先前忍而不发的众人便似找到了一个出口,纷纷站出来请百里息拿出个主意来。
“大祭司,那神崖断得蹊跷突然,又有那谶语在,偏偏鹿村地动应了谶,此次参加大典的百姓上万,只怕用不了多久,鹿村之事和神崖谶语便要传遍大旻境内,倒时只怕百姓会对神教产生怀疑,动摇神教的根本啊!”
众神官纷纷点头应和。
百里息垂眸看向阶下,轻声问道:“那应如何?”
殿内一时间沉寂下来,众神官你看我我看你,都缄默不语。
“下官请圣女尽快完婚,早日诞下殷氏血脉,以稳民心,以延国祚。”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队伍最末的一人忽然站了出来,说的话更是犹如惊雷。
早先有神官上疏请圣女完婚却被斥责,此事人人皆知,如今却有人敢当众提出来,众人忍不住回头去看那说话之人。
那人细高挑,一张白净面皮,生得到也算清俊,看起来不像是愚笨之人,怎么偏偏当众说出这些话来,难道他不知先前那两位神官的事?
说话之人正是杨云峥,他听命于百里睿,若有机会接近圣女,便将圣女带给百里睿,可他如今的境况想接近圣女已成了奢望,只能退而求其次,完成百里睿交给他的第二个任务——想办法让百里息同意殷芜尽快成亲。
这真真又是困了有人送枕头,他正愁没机会,便出了鹿村地动之事,于是趁着这机会提出让圣女完婚以稳民心,且又是当众提出,百里息只怕没有驳斥的理由。
神官之中自然还有百里睿的人,听了杨云峥的话,便先后站出来表示支持。
“正是如此,圣女如今已有十八,正是适合诞育后嗣的好时候,且如今出了这等事,还请大祭司选定圣女成亲的吉日吉时,早早同孙家公子完婚。”
“还请大祭司早做决断。”
*
回京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悄悄埋伏着,他们都是百里睿豢养的死士,准备在此伏击刺杀百里息。
百里崈年岁上来了,人也没精神,整日吃仙丹喝神药以图延年益寿,对外面的事越发没有精力管,如今家中真正的家主已经是百里睿。
百里崈虽口中对百里息恨之入骨,却总不肯下杀手,不管是善安县的刺杀,还是之前种种筹谋,到底还是留了余地,心中还奢望百里息有朝一日能认祖归宗,对百里家多几分眷顾。
但百里睿对这个“兄长”并没有什么期许,甚至对他总有莫名的恨意,或许是因他那神教大祭司的高贵身份,又或许是因为百里息未曾同他一样屈服于体内那条肮脏贪婪的毒蛇。
百里家安插在灵鹤宫的细作送出消息,时至今日,百里息依旧未曾真的同殷芜有夫妻之实,所有人都堕落,百里息凭什么可以独善其身?
驿站二楼厢房内,百里睿立在窗边,他身后的桌旁坐着一名女子,女子身段撩人,模样也极美,正在点茶。
过了片刻,那茶成了,女子便端了茶盏款款走至窗边,声若黄鹂,“睿公子请用茶。”
百里睿的目光从官道上收回,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高家的嫡女,原本是要配给百里息的,百里息不要才成了他的未婚妻,但高晴的模样确实美,举手投足自带媚色。
百里睿接过那茶盏,道一声“辛苦高小姐。”
高晴倒也并非装腔作势之人,笑了笑,道:“阿晴不得大祭司的青睐,多亏睿公子宽宏不计,来高家求娶我,才使阿晴不至沦为笑柄,如今两家既结秦晋之好,百里家的事便是高家的事,我父亲定全力相助。”
这一番陈情颇为诚挚,百里睿回应道:“百里家同高家荣辱与共,只是此时你尚未过门,便劳动你,实在过意不去。”
“桐潭州是高家的地盘,也是回京的必经之路,阿晴即将成为公子之妻,不必说这样客气的话。”高晴看着那盏茶,笑劝道,“阿晴粗苯,但点茶的手艺常被教养嬷嬷夸赞,睿公子尝尝可还适口?”
百里睿笑了笑的,将那茶盏送至唇边,饮了一口,赞道:“不错。”
“听说公子房中有一位兰心蕙质的婢女,好像是叫香沅,不知阿晴的手艺同香沅姑娘相比如何?”高晴另嫁百里睿,自然要打听清楚底细,她倒并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将这香沅留在百里睿房中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知道这香沅在百里睿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分量,若她当真是百里睿的心头宝,人便是无论如何不能留下的。
一个使唤的婢女,她有的是手段收拾。
“不过是个粗苯婢女,手艺比不过高小姐,待高小姐过门成了她的主子,自然能吃到她点的茶。”百里睿面色沉静如水。
高晴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不能在这驿站久留,便很快告辞出去。
厢房内只剩下百里睿,他原本和润的眉眼瞬间森冷下来,方才饮下的那口茶似乎在肠肚内灼烧,终究是忍不住呕了出来,他漱了口,净了手,才终于舒服了些,转脸看见桌上那未饮尽的茶,鼻间溢出一声冷哼。
*
镜明山大殿内。
殷芜端坐在屏风之后,听着外面对她婚事的争论,眼睛却始终盯着百里息,他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身姿如竹,似隐世仙人,不染尘埃。
“为了神教和大旻,还请圣女早日完婚。”外间声音如沸。
杨云峥抬眼看向屏风之后,只能隐约看见一抹窈窕倩影,无法观察到屏风之后殷芜的神色,若能看到,只怕面色不会好看,百里睿曾让人隐晦告诉他圣女同大祭司的关系,那日树林偶遇更是让杨云峥心中生出些阴损的期待——看着心爱的圣女另嫁他人,大祭司心里只怕要伤心了。
杨云峥垂眸,再次开口:“下官请大祭司以大旻为重,以神教为重,为圣女择定吉日尽快完婚。”
所有人都等着百里息开口。
“我不会嫁给孙泓贞。”一道轻软的女声自屏风后传出。
众人不自觉看过去,只见那一直端坐在屏风之后的身影动了动,接着是衣裙摩擦的沙沙声,一道倩影自屏风后走出。
那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仿佛是神明偏爱的杰作,肌肤细润如脂,颈项粉光若腻,黛眉如远岫,绿鬓染春烟。
殿内之人从未如此近距离观瞧过殷芜,只知道殷氏美貌,却不知美貌至此,一时间都失语了。
杨云峥也晃了晃神,忽然心生怜悯之意,有些不忍继续逼迫了。
然而这想法一闪而过,杨云峥再次开口,“圣女不嫁给孙家公子,想嫁给谁呢?”
“我心悦大祭司,不会嫁给别人。”
第54章
“我心悦大祭司, 不会嫁给别人。”
殷芜的话一出口,众人皆是惊得目瞪口呆,好在有人尚存一丝理智, 转向百里息,试探问道:“大祭司……圣女所言大祭司可知晓?”
众人目光又都看向立于阶上的白袍男子,男子却转头看向殷芜, 素来清冷的神教大祭司此时目若寒潭,却始终未回答方才神官的话。
杨云峥心中暗喜,今日收获实在不小,圣女既然当中说出心悦大祭司之言,无论百里息承认或否认,都不得不尽快让圣女成婚, 否则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呢?
阶上两人静默对望, 殷芜未得到百里息的回应, 杏眸似乎都染了水汽。
所有人都在的等待他开口。
落针可闻。
“鹿村地动虽无伤亡,却是上天示警, 所有神官需留在镜明山斋戒祈福,以祈国运昌隆。”百里息薄唇吐出几个字,众人尚在思考此话何意之时, 百里息已经拉着殷芜离开了大殿。
*
殷芜被百里息拉着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 殷芜几乎是被他拖着的。
“你慢点走!”殷芜有些嗔怪, 但实际内心却极忐忑,极害怕自己方才的行为引起百里息的警觉,又怕自己今日之举不能善了。
百里息停住脚步, 回眸睥着她,眸中滔天怒火翻涌, 殷芜本能想要后退,却忽觉天旋地转,人已经被百里息扛在肩上,他走得极快,殷芜视野内只能看见他翻飞的袍角。
“都出去。”
殿内正整理的茜霜被吓了一跳,抬眼看见百里息扛着殷芜进来,面若寒霜,虽担心殷芜,却也只能听命出去。
殷芜被扔到床上,因床褥很软,所以并不疼,她抬头,见百里息眸中满是怒意,心中越发忐忑。
她别过头,小声道:“他们方才逼我成婚,你又不说话,我怕你真的让我嫁给孙泓贞,我不要!”
“我怎会让你嫁给孙泓贞?”
他声音微冷,殷芜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得认错道:“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以后再不这样了,凡事都先和你商量再说,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少女偏过头,颈项如玉,神色却惶惶不安,似惹了心爱之人生气的怀春少女,带着点倔强不安,可怜极了。
百里息深吸了一口气,责备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道:“你今日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些话,便不能再放他们回去,否则他们回去后各怀鬼胎,必会生乱。”
殷芜抬头,又快速垂下去,一颗泪却砸在裙摆上,她纤细的肩膀颤了颤,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声音哽咽可怜,“蝉蝉……蝉蝉给大祭司添麻烦了。”
心中那一点火瞬间被润物无声的雨熄灭了,她不过是被逼急了,害怕和孙泓贞成亲才失了分寸,他听他们逼婚心中尚且不舒服,为何就不能理解殷芜呢。
百里息蹲下身,温声道:“我不是气阿蝉添了麻烦,而是鹿村和神崖之事,幕后主使尚未查到,这两件事计划周密,幕后之人更是一点踪迹都寻不到,只怕谋划已久,所图不小,日后必然还有动作,我怕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毕竟这些事会引起百姓的猜忌,进而对你不满,如今又被这些神官知晓你我的事,若有心怀不轨之人鼓动百姓,只怕会对你不利。”
百里息并未说是如何不利的,但百姓信奉神教,信奉殷氏,不过是认为相信殷氏能够使大旻风调雨顺,使他们安康富贵,所以年年岁岁上缴不少的供奉,但若类似鹿村地动的事频繁发生,只怕百姓怨恨殷芜,到时又有人幕后教唆,会要求殷芜谢罪领罚。
这样的事百年前便发生过,当时大旻大旱三年,百姓颗粒无收,那时的圣女虽然曾连日祈福祭天,却没有半滴甘霖落下,百姓心生怨愤,数万百姓围在宫外,要求圣女谢罪受罚,皇宫被围困半月,当时的圣女不得不出来面对沸腾民怨,在戒塔内水米不进半月之久,百姓就在戒塔外守着,也不知是这样的行为真的感动了上天,还是巧合,之后确实下了一场大雨,但那位圣女出来不久便困病而死。
他绝不会让殷芜陷落那样的境地,但她今日一时冲动的行为,却会增加自己的危险,所以才如此生气。
殷芜抬头,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他,面上却并无惶恐之色,她本姝色无双,如今又满眼都是他,便是一棵铁树也要被催得开了花,便是一块冰也要给捂化了。
“蝉蝉什么都不怕,蝉蝉错了。”她噙着泪,声音娇娇,委屈极了。
百里息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太过严厉了,此时心中竟生出隐隐的悔愧来。
“莫哭了,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责备你。”他伸手将殷芜那颗要落不落的泪擦掉。
少女却越发委屈,她别过头,滚烫的眼泪砸在百里息的手背,她抿着唇,泪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百里息忍不住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唤了一声“阿蝉”。
两人就这样拥着,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渐渐暗了下来,殷芜也终于昏昏睡去,百里息才脱身出来。
今日之事需要善后,不能有一点差池,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出了大殿,见厉晴和茜霜在不远处廊下候着,便唤了两人过来,叮嘱茜霜要一步不离守着殷芜,又让厉晴去寻黄斌回来,调潜龙卫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茜霜本以为今日发生那样大的事,大祭司肯定不会轻轻揭过,还有些担心殷芜,谁知殿内只开始争执了几声,后来便安静了,此时百里息又叮嘱她陪着殷芜,便知此事算是平安度过了,心中既奇又惊,悄悄开门进了殿,正想点灯,便看见殷芜坐在昏暗的床帐里。
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帐中的少女双眼微肿,眼神却冷静,她叹了一口气,胸口有些闷,她也以为百里息会因此事同她生几日的气,还事先想了好多哄他的办法,谁知百里息只因她哭了几声,落了几滴泪,便消了气。
百里息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憋闷。
茜霜见殷芜神色倦怠,想了想,又低声道:“如今各州的神官都不得离开镜明山,短时间看不出什么,时间久了信众必会离心,进而削弱神教。”
“这一步的结果如何,如今还不能知晓,且走且看吧。”殷芜坐到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双眸含愁,片刻之后,殷芜收了所有的情绪,对茜霜道,“准备回京吧,镜明山这边的动静只怕已经传了回去,百里崈要坐不住了。”
当夜,百里息并未回来,殷芜知道他此时要处置的事情很多,只怕无暇分身了,而桐潭州堤坝塌毁的消息也快要传过来了。
两日后,厉晴神色肃然入了殿内,回禀道:“金钩河中段的堤坝塌毁,大祭司已前去处置,吩咐属下送圣女先回京,黄统领随行护送,请圣女今日启程。”
“我不回京,送我去金钩河。”殷芜穿着一件平常衣裙,头发也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似是等候许久了。
厉晴在殷芜身边也有一年之久,平素看她十分温顺,对百里息更是言听计从,不知今日怎么忽然这样有主意,只以为她尚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于是解释道:“各州的神官都已入了戒塔祈福,镜明山上留了潜龙卫看守,暂时不必忧心,金钩河中段就在临近京城的桐潭州境内,大祭司已先行过去处置了,圣女回京也会经过桐潭州,说不定我们到那里时,塌毁的堤坝已修好,正好同大祭司一同回京。”
“我们不回京,将大部分潜龙卫留在镜明山,我们悄悄去桐潭州。”殷芜起身,将先前百里息给她的一块玉牌递给厉晴,这是能调动潜龙卫的密令,见令如见人,百里息不在,厉晴便要听密令的。
于是大部分潜龙卫留在镜明山未动,又加强了山脚的守卫,厉晴和黄斌带了几个精锐乔装打扮护送殷芜,素朴的马车内,殷芜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脸躲在兜帽里,只露出一个苍白纤细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