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生在山中,住在山中,行在山中,死在山中,仿佛他们生来本就该如此。
隔绝着他们村落的不止是山,还有深深刻在村子四周的阵法——这阵法是从很早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不知是哪位先祖所设,既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里头的人出去。
阵法唯一的一个出口被祠堂的叔伯们牢牢地把守着,只有得到了族长的许可,拿了专属的令牌,才能从中通过。
不过,其实村子也不是全然不让外人进入。
例行采买,外出历练,探听消息,哪怕隐姓埋名,言行低调,他们也总要和外界保持一丝微乎其微的接触。
谢丰年的父亲便是从外面来的。他对谢丰年的母亲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最终打动了芳心,之后又不惜为她背弃家人,毅然与之断绝联系,只身加入了山南苗家,立誓再不出山,闹得轰轰烈烈。
他们确实有过几年的好光景,恩恩爱爱,你侬我侬,有了谢丰年。
可是,他毕竟不是生于斯长于斯,他见过大千世界。
谢丰年仍记得在他两三岁时,父亲抱着他,对他讲外面的世界——热闹的灯火集市,奔腾的大江大河,他的祖父母亲。
他是爱谢丰年的母亲的。他也曾经以为这种爱能够支撑他一世,可惜他错了。他最终受不了了。
他请求山南苗家的族长放他离开,可是,对外人而言,那阵法只进不出。
神农后裔医术精绝,身怀异血,却救不了心死之人。
不出几年,谢丰年的父亲抑郁而终。又过一阵,他的母亲例行外出,再也没有回来。
谢丰年天生异眼,又生来早慧,无论是什么复杂的物件,放到他的眼前都可一目了然,无论是什么深奥的书籍,给他瞅上一眼都能阅之成诵。
甚至不需要谁太多的解释,仅仅是在小时候偶尔听说他们一族的身世,以及外界的传言,谢丰年便明白了族长为什么要领着他们全族的族人隐于深山,与世隔绝。
他只是不服。
——明明是世人犯下的罪孽,为何却要由他们来付出代价?明明是荒诞离谱的流言,为何却无人能够澄清?
他们的血或许有些许医用之效,但其实远远达不到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效果。精湛的,其实只是他们的医术罢了。
而有的时候,谢丰年也会想,既然如此恐惧那些未知的迫害,为何不直接让所有人彻底分散开来,去往九州各地?想必不出几代,他们便会泯然众人。
又何必一边胆战心惊地活在山中,一边一意孤行地抱守着那一点遥远的血缘?
可是,谢丰年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家族的生活方式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母亲离开时,谢丰年年纪尚小,哪怕族里派人去寻她,也不会带他。
后来谢丰年长成了少年,可族长仍不将令牌给他,只道谢丰年容颜太过出众,性格又十分张扬,怕会不小心给族中惹来麻烦,还是再过上几年,上学堂沉淀一阵为好。
但谢丰年觉得,他只是怕谢丰年像他母亲一样再不回来,又或,有意去到处宣扬他们的存在,为他的父亲报仇。
尽管村子里只有不到三百口人,但他们也是有学堂的。
全村十来个孩子聚在一处,各自读各自的书。学堂仅有的两位先生会依据每个人的进度为他们安排课程,答疑解惑。上完了学堂,到了一定的年岁,便又依着各自的兴趣,或者父母的手艺,去学习不同的技能,如医术、织技、耕植之类,好在未来各司其职,维持村子的正常运转。
谢丰年读得太快,先生很快就教不了他了,又十分心善,便为他悄悄求来了书楼的钥匙,任凭谢丰年从中取阅。
书楼里的书是他们族人一代代累积下来的,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谢丰年学了一身本领,满腹知识,却无任何用武之地,只得在无聊中去鼓捣些千奇百怪、有用无用的小玩意,聊作排解。鼓捣着鼓捣着,倒也觉出了其中的趣味。
他也曾经问过先生:“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出山,一辈子在这村子里生活,读这许多书,又有什么用?”
先生心善,却也十分迂腐,只笑着对他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怎么了,你读书读得累了,想出去玩了?”
于是,谢丰年也只得作罢。
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要闯阵出去。
说出去很难有人相信,说到底,那其实只是一场少年意气。
那一日,他的同窗苗禾斐刚刚跟着父亲从外面回来,带了许多奇巧的玩具来到了学堂——他的父亲是祠堂的看守人之一,出门的机会总比旁人要多上许多。
说是出门,其实也不会太远,不然他的父亲也绝不会带他。
而苗禾斐带回那些物件,也只是为了向同学炫耀一番,享受他们的艳羡之色罢了。
如他所愿,果然所有人都立刻围了上去,羡慕地摆弄着那些玩具,啧啧称奇,只除了谢丰年。
谢丰年坐在原地,一动未动,仍眼皮不抬地读着他从书楼带出来的书。
平日他们是不会理会他的——哪怕比起他们中的几人,谢丰年甚至要小上几岁,他们却总是莫名对他怀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可那一次,或许是新奇的玩意太多,苗禾斐心中实在得意,他对着谢丰年开了口:“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