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日去让御厨在他面前做了三次,御厨诚惶诚恐,认认真真拿出绝活,刀工漂亮,汤底香浓,手拉出来的细面整整齐齐摞在碗中,佐以几片菜叶、香菇,再卧上一枚金黄的鸡蛋,看上去并不奢华,味道却极好。
他记性好,看一遍就清楚地记得全部步骤,看三遍让自己再严格地能把控每一步。
再过几日,便是晚晚的生辰。
她的长寿面,可以由他来做。
晚晚走到厨房门边,看着容厌认真却僵硬地复刻着刚学到的动作。
案上拉出的面条有粗有细,他应当是取了最满意的那一把放入开水之中。
旁边炖着的高汤香味早就已经飘出。
晚晚怔愣了下,低笑了一声。
他倒是真的用心,什么都愿意去为她做。
听到有人进来,不用回头,容厌也知道是晚晚。
他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一枚将要成型的圆月,月中是广寒月桂。
他也看到了她最喜欢月亮纹,有月牙纹的衣裙,也有许多弯月簪钗、璎珞、手钏,殿中也有许多月亮形状的配饰。
所以今日他也雕刻了月亮。
一个就要吃下去的食材,此时看起来,比她悬挂在寝殿中各种各样的月亮都要好看。
他回眸看过来,看到果然是她,笑了下,“再等一会儿。”
晚晚找到一处小桌,坐下来,托腮继续看着。
他很快盛出一碗高汤,刚煮好的面整齐地码进去,鸡蛋卧在最上面,而后把一旁准备好的小菜焯水,将青菜、雕刻的月亮一一放进去,而后便端起这碗面,放到她面前。
晚晚看着这碗乍一看色香味俱全的面,其实面煮老了,软在碗中。
她没说什么,仰头对他笑了笑。
容厌眼睛弯起,取出一双象牙箸,递到她手中。
晚晚挑出几根,吹凉了些,而后尝了一口。
容厌向来稳重,做什么事都尽在把握之中,就连宫变夺权那晚,他也冷静地生不出半点紧张的情绪。
可此时,他看着晚晚的动作,眼睛一眨也没眨。
她唇瓣沾上了些许高汤,咀嚼了两下,顿了顿。
容厌呼吸也跟着顿了顿。
晚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这口面咽下去。
容厌问:“不好吃吗?”
晚晚笑了笑:“你中途没有自己尝一尝吗?”
面条软烂,没有口感可言,高汤味道又咸又怪。
容厌愣了一下。
“没有。”
他抿了一下唇,就要将这一碗面拿开,道:“别吃了,御膳房也备了饭菜,这一碗倒掉吧。”
晚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到了晚膳的时间。
她拦了拦,笑着摇头,“还要等他们送过来,不想等了。”
她慢慢又吃了几口,饮了一杯茶。
容厌有些怔,“晚晚,不好吃便不要再吃了。”
晚晚轻轻道:“这应该是陛下第一次下厨吧?还只是为了我,我很高兴,是你做的,所以我会吃完的。”
容厌低声道:“别吃了,不重要。”
这碗面份量不大,他本来就不是想让这碗面取代晚膳,几口便可以吃完。
晚晚吃完最后一口,而后起身,容厌跟在她身后离开小厨房。
外面廊上宫灯已经点起,穿过小花园时,没有人跟着,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让人跟着。
他的手冰凉,手背上的肌肤有好几处手感不平整,大概是被烫出来的痕迹。
容厌沉默着。
雪花飘落到身上,他身上沾着的雪粒竟也没有化开,一颗颗挂在他黑发和长睫之上。
月光之下,他停下脚步,摸到她斗篷上的兜帽,为她整理好衣物,才重新隔着她的衣袖牵手。
她仰头看他睫毛落上的那粒雪,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
雪粒被她手指的温度融化,让他的眼睫濡湿起来,显得眼眸也湿漉漉地。
终于又走到一处廊下,容厌忽然抱住她。
好一会儿,才道:“我会学得再快一些、再好一些。下次,若不好、你不喜欢,不要勉强,不用顾忌我。第一次下厨也算不了什么,人活在世,有用不完的第一次,时间还长,没什么珍贵的。”
晚晚仰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还有宫灯下飘落的雪。
她有些无聊,轻轻道:“我不想听这些。你若是自知不好,为什么还要拿到我面前呢?”
她吃下去,是她只能吃下去,就像她只能在他身边一样,他给什么,她便只能要什么,她喜不喜欢,他不在意。
容厌也能想到她的言下之意。
他呼吸停了一下,才又慢慢继续下去。
天气太冷了,他仿佛也随着天气被冻住,就连眼珠稍稍转动一下,几乎都能发出咔咔的声响,僵硬、生涩、寒冷。
他好像更冷了。
晚晚扬起头,踮起脚,又轻轻抚了下他的睫毛。
雪粒几粒落入他眼睛,化在他眼中,让他眼珠彻底湿润起来,眼眶被冰冷气息刺激地微红。
晚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这样真漂亮。
晚晚微微笑起来,笑容甜而温柔,宫灯的光辉落入她眼底,美艳不可方物。
容厌紧紧看着她。
不远处,饶温撑伞快步走过来,手中捏着几封密函。
晚晚余光瞧见,轻轻挣了挣,从他怀中挣开了些,道:“陛下,又有公务了。”
容厌让饶温等一会儿,他先沉默着送晚晚回了寝殿,而后才与饶温一同往外走。
他站在寝殿门外,看着里面又新换的琉璃缸。
这种鱼,哪里那么容易死呢?
摆在鱼食旁边的药瓶,从来没有拿开过,甚至他也见过,她滴一滴下去,那些鱼便会萎靡一分。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那么漂亮的鱼,她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因为他,才让她不喜欢而已。
容厌垂下眼眸,他好像真的被这天气冻住了,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
饶温察觉出什么,陪着容厌安静往外走。
容厌看到饶温腰间悬挂的一枚香囊,鸳鸯纹、同心结。
他却也难以再开口问些什么方法,到了椒房宫外,沿着宫道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许多暗卫、头领、一些大臣,已经等在里面。
容厌在灯下拆开密函,一字字看过去。
往日他扫一眼便能知道信中在讲什么,可此刻他如果不是慢慢地一字字去看,眼中所过根本无法让脑海去处理。
片刻后,他才看完这几封密函。
有人觉得似乎等的这一会儿比往日久了些,却没有说什么。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迟钝的思绪慢慢恢复过来。
“边关来的消息,从北夷一队精兵手底下抢到了一个人,手握金帐王庭四分之一的地形图还有部分布阵图。”
每年深秋,北方金帐王庭便会列兵大邺北境,前段时间已经有了几次摩擦,若情况有变,今年北方极有可能会起战事。
众臣的讨论声音入耳,他继续平静将话说完。
“看相貌,像是失踪的太后之侄,楚氏余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楚行月。”
众臣皱眉,又起了疑心。
“陛下,其中或许有诈。当年问斩楚氏,楚行月不在上陵,后面便直接没了消息。只要他人在大邺,就不可能一点踪迹没有。这几年他销声匿迹,若是去了金帐王庭,他是不是……投了敌?”
“可是他拿着四分之一地形图,或许还有更多啊……”
“只要沾了楚氏,这事儿绝对不会简单。朝中还有些不满陛下的,民家也藏着些楚氏余孽,若楚行月回来……”
容厌淡淡道:“如果人真的是楚行月,此刻边境都会知道,他握着金帐王庭地形图,九死一生逃回故国,带罪之身,只为献图,为我大邺将士凯旋,九死而不悔。”
楚行月虽然不曾为官,可容厌过去太熟悉楚行月了。
下面安静了一瞬。
楚行月。
他所知道的,裴成蹊和楚行月二人的眼睛便极为相似。
他脑海中一瞬间划过许多片段,关于楚行月,关于他,关于叶晚晚,关于月亮。
容厌慢慢捏碎手中信函,思绪万千。
最终,他淡声道:“让他入上陵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