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没带一个侍女来,丹翠也只是守在了院门口,为的就是要你一句实话。”
“您越是遮掩,便越是证明我的猜测没错。”嘉善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眼皮儿一撩,轻轻道,“是谁下的手?”
嘉善闭上双目,语气越发轻柔:“父皇,太后,还是母后自己?”
郑嬷嬷神色大变:“公主慎言。”
见嘉善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郑嬷嬷终于脸色惨白着答:“是……太后。”
“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趁陛下去沧州巡视的时候,赐了皇后一碗补品,里面……”郑嬷嬷顿一顿,低低道,“藏了红花。”
嘉善悚然一惊,到底没有力气再继续装镇定了。她当然是知道红花的,上一世她曾流过一个孩子。当时龚必行给她开的落胎药里,红花的比例占了最重。
那是落胎用的啊。
嘉善脱口道:“我听说母后与太后不合,太后送来的东西,母后怎么会毫无戒心?父皇呢,知道这事儿吗?”
“是素玉。”郑嬷嬷慢吞吞说,“素玉那会儿年纪小,被人所利用,伺候着皇后喝下了。公主不要怪罪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那次问及元康双眼之事,素玉会紧张到连被褥都套反,嘉善总算一切都明白了。
“至于陛下,也是不知的。”郑嬷嬷压低声音道,“太后那时已缠绵病榻,陛下从沧州回来,还不到几日,太后便仙逝了。”
“红花的药性虽强,可那时皇后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腹痛了一夜后,并无大碍。龚太医给开了许多安胎的药,奴婢们也都以为没事儿。”
“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皇后竟会提前早产,更料不到的是,四殿下……竟会生来就双目失明。”
嘉善微一踟蹰,缓缓问:“为什么不告诉父皇真相?”
“元康从小会那样艰难,就是因为生来失明。”嘉善说到动情处,甚至不自觉地略提高了声调,她苦笑着说,“若是父皇知道,□□而是人为,必然会怜惜于他……”
“那时候,”这是郑嬷嬷今日第一次出言打断嘉善,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却自有股哀伤在其中,她道,“皇后有皇后的难处。”
“什么难处?”嘉善慢慢立起脊背,望着郑嬷嬷道,“和孝怀太子有关?”
“嬷嬷,”嘉善几乎要没有了力气,有气无力地笑道,“父皇和母后,真的感情很好吗?”
“不如,我们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嘉善的语气越来越慢,眼角的笑意也愈发淡,“母后为何会改嫁给父皇?”
“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相信裴家是重信之人,绝不可能背信弃义。我外公与舅舅又素来爱惜名声,不会因为傅皇后和孝怀太子势弱,就毁了婚约,更不屑做趋炎附势的事儿。”嘉善沉吟片刻,思量着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郑嬷嬷心境苍凉,只得再度叹息。
她默默道:“不是裴家毁的婚约,是孝怀太子。”
“裴家上下,上至裴老太爷,下至皇后,并无一人有毁约之意。”
“陛下去裴家求亲的时候,接连碰了好几次壁。直到第三次,裴老太爷才告诉他,皇后早已许了永江王,只是因傅家出事得太匆忙,没办婚事罢了。”
郑嬷嬷苍白地笑了笑,声音飘渺:“孝怀太子因傅家一事而被废去储位,另改封永江王。永江王是出了名的性子仁厚,陛下遂直接找了他。”
“那一年,陛下初在朝野中立足,很得先帝喜爱,永江王便与他做了一桩交易。”郑嬷嬷的眼神深深地望向嘉善。
嘉善唇角微动,虽然已经猜到,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下去:“什么交易?”
“永江王说,他可以主动与裴家解除婚约,但若来日,是陛下有幸登基,”郑嬷嬷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春去夏来的景,她道,“希望他能善待傅家后人。”
善待傅家后人。
傅家后人有谁?
傅骁,傅时瑜,汝阳长公主算半个,还有半个……则是她的驸马展岳。
难怪父皇虽然对展岳的庶出心有不满,却还是同意了她与展岳的婚事。难怪展岳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执掌兵权。
纵然有他自身的能力在,恐怕也离不开当年父皇对孝怀太子的一诺。
嘉善心下五味杂陈,她松开了攥得紧紧的手,手心里居然冒了一点儿冷汗出来。
她说:“没想到,我与砚清,都领了孝怀太子的情。”
如果孝怀太子不主动退婚,裴皇后便不会是裴皇后,又何来的嘉善。如果章和帝不是看在孝怀太子的面子,展砚清也大概率是娶不到她的。
郑嬷嬷却道:“人生之事,向来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牵出二,二牵出三。公主不必介怀。”
嘉善笑一笑。
郑嬷嬷掀开茶壶,见里头只剩了点茶叶渣子,便说:“奴婢去伙房煮壶茶来,再把剩下的故事,给公主讲完。”
嘉善正处在感慨中,遂没有防备地应了一声:“好。”
趁着郑嬷嬷去煮茶,嘉善则继续理脑海中的思路。
剩下的故事还有什么?
最主要的,不过就是郑嬷嬷口中的“奸人”和“皇后的难处”。
通过冯婉华,“奸人”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多半是秦王妃。难处呢,又会是什么,会是她想的那一种可能吗?
一个人思来想去,嘉善很快不安起来,默默起身在屋里踱步。
思虑间,守在门口的丹翠却忽然步履匆匆地冲了进来。
丹翠虽然性子活泼了点儿,可十分听嘉善的话,让她守在院口,她决不会擅自进院子里一步。除非有了不得的大事儿。
嘉善忙问:“怎么了?”
丹翠一路小跑,此刻正满脸通红,她喘着气说:“伙房……伙房走水了。奴婢看到了好大的烟子。”
郑嬷嬷刚说去伙房煮茶!
嘉善脸色骤变,险些踩到鞋边的裙角,她道:“快唤人来救火。”
为了不让郑嬷嬷多心,嘉善这日特意驱走了院子外的守卫,也没带多的人。因此,侍女丫鬟们来得都要慢一些。
不过烟子虽浓,好在火势不大,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
半盏茶的功夫,火就灭了。
嘉善有身孕,以免出差错,婢女们都没敢让她靠近。丹翠扶着她,去了旁边的偏院坐着。救火以前,嘉善就告诉了他们,郑嬷嬷还在里头,房子烧了不要紧,一定得把人救出来。
却一直没得到消息。
嘉善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火彻底灭了,新提上来的绿衣才低头来报:“禀殿下,火已经灭了,请殿下宽心。”
嘉善无暇管其他,直接问:“嬷嬷怎么样?”
绿衣不敢抬头看她,磕巴着说:“嬷嬷……去了,殿下……请节哀。”
嘉善两脚一软,差点径直栽倒在地上。好在丹翠早有准备,牢牢地搀住了嘉善的胳膊。
嘉善顷刻间全身冰冷,脸色孱弱又悲切。
郑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伴她时间最长的人,曾陪她度过裴皇后离世时,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一度如祖母般慈爱。
郑嬷嬷去了?
她不敢置信,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身躯颤抖。
这一瞬间,她逻辑全无,只能下意识地硬声问:“不是说火势不严重,何以会伤到人性命?指挥灭火的人是谁,让他来见我!人命与房屋,孰重孰轻,他难道分不清?”
“殿下,”绿衣被嘉善这威严的阵势吓得一直垂首,头也不敢抬,她小声地道,“与火势无关,嬷嬷……是自尽的。”
“奴婢几个进伙房的时候,就见到郑嬷嬷正吊在房梁上。”绿衣的声调平平,她轻声说,“等朱侍卫将她救下来时,嬷嬷已经没气了。”
嘉善刹那怔住,雪白面庞上的泪还未来得及拭干。
被廊中的风一吹,就这样贴在了脸上,摸着冰冰凉一片。
第093章
展岳这日下衙时, 因为被公事拖住了脚步,所以回府的时辰相较前几日,要稍晚些许。
本以为嘉善一定用过膳了。没料到他刚迈进公主府,就见到素玉、丹翠、剑兰、绿衣几个竟全都在府门口严阵以待, 像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般。
负责守卫公主府安全的朱侍卫也站在一旁, 他本人则焦灼地出了满头大汗。
见到展岳回来, 几人脸上才有了几分喜色,还不等他们开口,展岳的视线却先不轻不重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
他双眼微眯:“怎么?”
一众婢女互相看看, 片刻后, 负责伺候展岳的剑兰打头,出列回道:“禀四爷, 公主现下还没有吃东西。”
“原因。”展岳目光一凛,语气虽然淡淡地, 却无端让几人都打了一个寒噤。
剑兰是从前安国公府的人, 虽然不是展岳院里的丫鬟,可对这位四爷的脾性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不觉更仔细了,郑重地回道:“府里今日走水了……”
展岳轻抬眼, 打断她:“公主受伤没?”
“四爷安心,公主没有受伤。”剑兰说, “但是, 公主的乳母郑嬷嬷……”
她小心地措着辞,缓缓道:“没了。”
展岳眼里眸光一闪,他的瞳孔漆黑如墨,看着剑兰问:“什么叫没了?”
剑兰微一咬牙, 还是丹翠替她答道:“奴婢今天下午陪公主去了趟嬷嬷的院子。公主命奴婢守在院外,约一炷香的功夫后, 奴婢见到院里有烟子传来,便赶忙进去看。”
“伙房当时已经走水了,公主大概是没有察觉,正一个人坐在房里。奴婢遂扶着公主出去,又唤了朱侍卫以及其他姐妹来救火。”
“后来,火势扑灭,”丹翠低低道,“郑嬷嬷,却被发现在伙房里自尽了。”
丹翠是除了嘉善以外,最了解整件事情经过的人。毕竟嘉善下午只带了她一个人。听到丹翠这样说,展岳粗略就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轻轻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儿?”
“午膳后,约莫在未时。”丹翠答说。
绿衣接嘴儿道:“这事儿发生以后,公主便不许奴婢们伺候,直到现在还未进食。”
展岳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道:“素玉。”
素玉低头道:“奴婢在。”
展岳说:“马上让厨下做几个公主爱吃的小菜,随我端进去。”
素玉不敢马虎,赶紧道:“是。”
“派人厚葬郑嬷嬷,”展岳神情温和,“她毕竟是公主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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