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展岳忙来忙去,嘉善刚于心不忍地张嘴:“砚清——”
却听展岳的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他声调拉长,有些好奇地问:“你床头上也放了一个匣子,能否让我看看是什么?”
嘉善如今满脑子的乱麻,听他说有个小匣子,也没功夫细想,便点头说:“你看吧。”
展岳道:“好。”
他抱着匣子到了桌前,打算与嘉善一道看。
嘉善抬头,这才发现展岳手上的红匣子眼熟得紧,好像,好像是元康送的那个?
嘉善眉心紧蹙,她的嘴唇一阵发干,刚想要制止,展岳却已经好整以暇地打开了锁,从里头将纸拿了出来。
“一张纸。”展岳的薄唇微张,他嗓音清亮。
他用修长的手指翻开了纸张,声调一如往昔的平静:“上黄芪、党参、覆盆子……”
念到“覆盆子”时,展岳的话语顿了顿。他指节痉挛般地略缩起来,先是眨也不眨地望嘉善了一眼,他一目十行地扫完纸上写着的药材以后,将纸重新放回了匣子里去塞好。
展岳的双眸漆黑,在口干舌燥之余,他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这上头写的,别的我不清楚。可覆盆子,是滋养真阴之药。这是个补方——”
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嘉善,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是个什么补方?”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眼眸。展岳的脸庞俊美而干净,那深黑的瞳孔,此刻难免有一丝亮晶晶地,像是个等着吃糖的孩子。
嘉善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她下半辈子的荣辱,真正要与这个男人牵连在一起了。
嘉善侧过脸去,她微微闭了闭眼,特意咬着字音说:“是,求生子的方子。”
“生子……”展岳才说了两个字,语气就忍不住地颤了颤,他喉头微动了下,“想生子,何必要求老天。”
展岳也是头回说这么露骨的话,他呼吸声克制不住地沉重了起来,从嗓子里溢出来的话还是哑得:“不是应该,求你的丈夫?”
嘉善的贝齿陡然咬上唇瓣,她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展岳的目光缠绵,他素白的脸上也有轻许的淡红色。展岳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她,他声音清冷,语气却有股脱不去的火热。
他支起半个身子,将胸前的寝衣轻拉开了些,展岳目不转睛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嘉善侧脸看他,蠕动着双唇。
展岳已经自发地走到嘉善身边去坐好,嘉善刚想说话,却见展岳的手臂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的腰。
他平淡的黑眸深处,眼眸中透满了流光溢彩。
“抱到了。”展岳说。
嘉善侧眸看他,故意笑了笑:“这么晚了,你不是说要去隔间吗?”
展岳眼眸一黯,还不等嘉善的下一句话说出口,他忽然健臂一伸,直接将嘉善打横抱了起来。
嘉善的眉眼柔和,她紧张地在展岳怀里,轻轻扑腾了一下,以双手抵着展岳的胸膛。
展岳半低下头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个转后,才对视上。展岳的手稳稳地覆在嘉善腰上,那锦衣光滑,一如女孩儿身上皮肤的触感。
他的脚步在床头前顿住,声音十分低柔:“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展岳居高临下地望着嘉善,他的嗓音像是一汪深潭水,清冽而又幽沉。他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在她后颈间,紧紧地拥着她整个人。
展岳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心里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一边还努力地保持着理智尚存。
他嘴角轻浅地勾了下,用上全力遏制自己,别就这样要了她。
展岳的薄唇抿起:“是你亲口说,短期内无法为我生儿育女,可又将求生子的方子放在床头。”
“我说要去隔间睡,你却欲言又止,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下我。”展岳低下头,狭长的眼眸里深幽莫测,他看向她柔软而饱满的嘴唇,轻轻问道,“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公主?”
嘉善本能地想要反驳一句“没有”,谁知话到嘴边,转了几转,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她溺在展岳的眸光中,久久不能自拔。
少顷后,嘉善才转开目光,她咬着唇,轻道:“没有。”
“你有。”展岳小心地将嘉善抱到床榻上放好。
大红的丝绸帷帐先是细细地滑过了嘉善的脸,而后才从展岳的头顶略过,一阵风起后,帷幔安静地垂在地上。
桌上的龙凤花烛,已经慢吞吞地燃了了一大半走。黑暗里光线不稳,烛光时明时灭地,映得展岳的面庞如月光般白皙,也如火焰般赤红。
两人目光相交,他微微低下头去,一手抵上了嘉善脸部的肌肤。嘉善长着一张正宗的瓜子脸,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他的手透过她的细腻,轻易就能摸到她棱角分明的流畅线条。
展岳手掌的温度火热,摸得嘉善的身体直发颤,她竟情不自禁地,主动在他掌心上蹭了一下。
展岳眼神微变,他的声音,低哑地像是要撕裂开了:“公主。”
“我给过你,说不的机会。”展岳的指尖下滑,他神色柔和,轻描淡写地勾开了嘉善的衣襟。
两人的身体都逐渐滚烫了起来。
展岳俯身,轻轻含住了嘉善圆润白皙的鼻头,嘉善不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了一声呜咽。
“砚清……”
嘉善断断续续地喊了他一句。
这声下意识的低语呢喃,亲切而娓娓动人,展岳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眼睫轻轻一眨,好像一下子化成了只挣脱出铁笼的猛兽,本能地在嘉善的嘴唇里攫取起来。
第049章
展岳磕磕盼盼地长到如今这么大。二十五年里, 于他而言,其实本没有什么东西,是他非要不可的。
他有非报不可的仇、有非振兴不可的家门。但他从不以为,这一生, 会有一个人, 他非要得到。
他当上金吾卫的那一年, 正逢孝贞皇后裴氏崩逝,举国大哀。展岳彼时十五。
十五岁,是个介乎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年龄。
他既在某些方面上早熟得紧, 又在某些情感上, 迟钝如小孩儿。
他早早就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察觉到了嫡母和长嫂对他那流于表面的好, 以及刻在她们骨子里深深的敌意。
却在男女之事上,表现地一直不太热衷。平常人家十五岁的男子, 已经可以娶妻了, 闻老太君也几次想要为他安排通房,都被展岳找了不同理由推脱。
母亲去世以后,展岳把自己包裹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那些曾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随着大风大雨,消失在了泥塑的墙灰里。
剩下的那点儿情绪, 也成了探不到摸不着的云和雾。他不习惯别人离他太近, 不习惯有女子牵扯进他的生活,更不习惯和人朝夕与共。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孝贞皇后崩逝的第四天,展岳被派去了乾清宫值守。那几日, 陛下的情绪还因为皇后的骤然离去有些反复无常,等闲人都不愿轻易靠近。连几位阁老, 也是在朝政散了以后,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直到接近酉时时,乾清宫才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那位访客的模样实在太小,锦衣华服下的身躯仍透着股珠圆玉润。
展岳当时刚入金吾卫,对宫中的贵人认得尚不全。今日跟他一起守门的,恰好是永宁侯家的小子,因为在家里齿序第六,所以人称“吕六”。吕六是个热心肠的兄弟,看他不知如何见礼,便主动提醒道:“是大公主来了。”
展岳微挑了挑眉。
宫里的大公主和四殿下乃皇后所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所以,也就是眼前的小女孩儿,刚失了母亲?
思及此,展岳再看大公主的眼神,不由多了些不动声色的打量和认真。
嘉善那年六岁,比展岳失去母亲的年纪要大一些。她一张小脸很白净,瓷白的肌肤,嫩得几乎能和刚剥壳的鸡蛋清比。
她一手牵着郑嬷嬷,郑嬷嬷手里还抱着刚学会走路说话的四殿下。四殿下出于眼疾的原因,开蒙要比一般孩子晚,两岁的年纪了,吐词仍是不清不楚、断断续续地。
此时,他被郑嬷嬷抱着,小手还在空中挥。展岳听见,四殿下似乎模糊地叫了一声什么。
他离得远,尚无法听清。
下一刻,他见到大公主忽然踮起脚尖,拉了拉郑嬷嬷的衣角。
“嬷嬷,您把元康放下来吧。”大公主的声调稚嫩,话语却咬得字正腔圆,隐隐透着股“野火烧不尽”式的顽强。
她的小脸很严肃,粉唇轻启说:“等会儿进去了,若是让父皇见到元康这个样子,只怕父皇心里会更难过。”
“我们是来安慰父皇的,不要给他再添了伤心。”大公主伸开两只手臂,那手臂细细短短的,还像未长开的嫩藕。
可是展岳注意到,她手臂伸地很直,坚定又有力。
大公主说:“给我,我来抱元康。”
郑嬷嬷迟疑了一下,就连展岳都稍带怀疑地看着大公主。
嘉善当时还只有展岳的大腿那样高,哪怕她长得比一般孩子好,在展岳眼里,也不过就是比节竹笋要高少许一点罢了。
能抱得动四殿下?
展岳目光存疑。
郑嬷嬷却已经将四殿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嘉善。
嘉善两臂间的力道放得很稳。赵佑泽似乎也发现,抱他的换了个人。他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顷刻间环绕住了嘉善的脖子。
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没了母亲以后,平日里,也许就是这样惯常相依的。
嘉善似有所觉,轻声地安慰了幼弟一句,将他的小脑袋搁在了自己肩头上。
“劳烦大人们帮我通传一声。”小小的嘉善终于抬起脸,她望了展岳眼,有模有样地得体一笑。
展岳低下头去看她,在大公主那端庄的外表下,却倏地见到了一双红肿未散的双眼。
她瞳孔漆黑,眼珠圆润如小鹿,秀气的鼻头上出的微汗,透露出了她眼下抱着四殿下有多吃力。
“没了母亲,她还是很难过的。”展岳忽然鬼使神差地想,“是不是和我当年一样?”
展岳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忆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被深藏在心里的大雪飘飘的夜晚,又一次地抢占了他的心头。
然而,还不等他绕出一个确切答案,乾清宫的陈伴伴却亲自出来,将嘉善给牵了进去。
等几人都彻底走远,连个脚步声也听不到时,和展岳一起当值的吕六才似悲似叹地感慨了一句:“唉,这宫里啊,有多少人是看着体面。其内里啊,却是各赶各的心酸。”
听了这话,展岳不答,只是轻抿唇。
“就好比刚才的大公主,”吕六的声音逐渐放低了,“陛下看着元后的面子,可能会爱重她几年。待来日陛下立了新后,新后又诞下嫡子,大公主的日子,没准就要难过起来。所以说,投生在帝王家……可惜了。”
后面的话约莫是讳莫如深的,吕六的音调越来越小,直至连话音儿也完全听不见。
展岳全程不发一言,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未曾插过话。他的心思,还放了一半,在适才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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