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面无表情,两条柳叶眉却微微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倒不曾料得你与刘婆子还有这层渊源。”她顿了顿,转而对缀锦说:“把刘婆子带来,我要好好问个清楚。”
一盏茶后,缀锦独自而归,元月疑道:“人呢?”
“小丫头们说被曹平带到前院问话了。”
她静默一阵,才道:“去看看。”
玉珠仍跪着,正犹豫要不要起时又听她道:“起来吧。刚刚跟我怎么说的,到殿下面前也怎么说,切莫一时慌张遗漏了什么。”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话却叫玉珠冷汗淋淋,她乖巧答是,忍着脚麻爬起来,随元月而去。
快步穿过垂花门,忽闻前方接连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惊得枝头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飞离。
屏声敛悉分辨片刻,发觉那喊声正是刘婆子的,元月默默睇一眼斜后方的玉珠,只见她额角发丝湿漉漉的,眼里无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按下不表,加快步伐循声来到前院书房外,遥与台阶上正襟危坐的杜阙对上目光。
他挥停底下卖力舞动板子的小厮,径直向她而来:“你脸色很差,该好好歇着的。”
“……出了人命案子,我怎么能歇得下去。”元月故作淡定撤开视线,转而看向趴在春凳上哭爹喊娘的刘婆子,“想必仵作给出成玉的死因了吧,是什么?”
杜阙侧身,正巧将视野中的刘婆子遮住:“我来解决就好,你不用——”
“终归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熟视无睹。”她略抬高声音打断他后面的话,却一直未再看他。
她勾手示意玉珠过来:“将你方才讲的,一字不落复述一遍。”
那厢刘婆子哭天抢地的动静戛然而止,瞥见玉珠不知几时冒出来,老脸一白,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疼不疼,左右扭动着跌下地来,指甲抓地奋力往前爬:“玉珠……玉珠,你来得正好,快,快替我跟主子们解释清楚……”
玉珠悄悄扫刘婆子一眼,却未曾睬她,兀自跪了重复当夜所见所闻。
话音一落,刘婆子险些厥过去,趴原地静了好一阵直指着玉珠骂“没良心的小娼妇”,骂累了,又为自己分辨:“奴婢不过用凉水浇了那丫头一头,用针扎了那丫头几下,怎么也不会弄死人的呀……”
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刘婆子吞了口唾沫,赶紧转移话题:“老奴跟您身边伺候这么久,您还不了解老奴的性子?老奴是冤枉的,都是这下作的娼妇栽赃老奴……”
玉珠抬头,含泪看着刘婆子:“嬷嬷也不用骂我,横竖我说的都是事实,主子们再查也是一样的。”
刘婆子亦不消停,和玉珠对骂起来。
这两人吵吵闹闹的甚是聒噪,反叫元月暂时忘记了心底对杜阙的那份惧意,她扬声喝止二人,然后问杜阙:“旁的不论,那仵作是如何说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惊吓过度,心悸而亡。”
“……也就是说,成玉之死确系刘嬷嬷一手造成的?”她又问。
他颔首默认,眼光掠过刘婆子。
刘婆子大惊失色,喊冤叫屈,然杜阙一概不管,只命曹平:“写好供状后送到皇后那儿,看皇后怎么说。”
曹平办事利索,写供状画押进宫一气呵成,料想用不了太久,元月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海棠树下等着,杜阙则陪在她身侧无声站着。
她心有余悸,把凳子往远处挪了挪。
他尽收眼底,兀自站了会儿,仍靠过去。
她原想再动,奈何不少下人看着,只好勉强待着。
那刘婆子画了押后反倒平静下来,也不同玉珠吵闹了,侧卧在地气喘吁吁,似乎接受了现实。
静候约一个时辰,曹平大步而归,先向元、杜二人见过礼,后道:“皇后说让您把成玉家人安顿妥善,至于刘婆子,毕竟是您的奴才,您自个儿裁度即可。”
杜阙思考片刻,道:“那便送到官府,随官府处置。”
曹平拱手称是,着手去办。
不消多时,哄闹的院子重归寂静。
“刘婆子,会怎样?”想到离开时已然晕死过去的刘婆子,元月忍不住问。
杜阙的声音拂过头顶,悠然缥缈:“以命偿命。”
她垂眸点一点头,细密的眼睫遮盖住眼底那丝不自在,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
胳膊突然被拉住,他说:“我送你。”
“不必,两步路,又送个什么。”她抽离开来,闷头走了。
他再无言,只是目送她,直到光晕勾勒出的轮廓隐入拐角,方提步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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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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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后,倦意袭来,元月告知缀锦午饭免了,留待夜里一块吃,而后倒头便睡。
无人打搅,掌灯时候才悠然转醒。
缀锦听到动静进来伺候,少不得闲话几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府里竟发生不少大事:
其一,成玉的家人已经安顿好了;
其二,刘婆子也已认罪,今儿下午刚判了杖刑,三日后处决;
其三,作为证人被带走的玉珠已回了府上,不过却牵扯出一桩趣事:刘婆子原是玉珠的干娘,而玉珠私下告成玉的密,全受刘婆子指使,为的就是除掉成玉,故玉珠亦难逃其咎,落了个杖打十五的惩罚。
听完缀锦绘声绘色的讲述,元月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恍悟。难怪总觉得玉珠哪哪儿不对劲,合着是跟刘婆子合起伙来把她当冤大头来算计她的。恐怕连刘婆子都没料到,东窗事发之时这个乖干女儿会反咬一口吧。
“那殿下对玉珠这事儿怎么说?”元月把擦脸的巾子回递给缀锦。
缀锦嗤之以鼻:“殿下的意思,寻了个人牙子卖了。至于卖到哪儿,卖给谁,曹平没说,奴婢也没打听。”
元月默了默,又问:“佩兰平素和成玉要好,成玉意外没了,佩兰怎么样了?”
缀锦又一嗤笑:“她伙同成玉一块儿坑害殿下,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皇后娘娘亲派人来把她弄回宫,仍指到浣衣局去了。”
闻之,她挑眉纳罕道:“皇后娘娘怎会插手此事?”
皇后待杜阙十分冷漠,居然会替杜阙做主,当真是一段奇闻。
缀锦努嘴示意小丫头来把盆里的水倒了,随即点足跟过来:“也不怪您不知道。您与殿下大婚那日,皇后虽没露面,却遣吟霜来了府上,说是精心挑了两个顺手的宫女叫来服侍您与殿下,那两个宫女便是成玉和佩兰了。后来殿下也没把她们当回事,只分派她们照管院里的花草,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奴婢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意跟您说。”
元月心中微微一动,大费周章在杜阙身边安插两个貌美如花的宫女,而这俩宫女又不消停整这么一出,难说是自个儿想攀高枝还是受他人之意。
若是后者……皇后,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打算架空她这个六皇子妃不成?可这般做,对皇后又有什么好处?
苦思半晌无果,元月决定去书房问问杜阙的意思。
简单用簪子挽起发丝,她踏月出门,眼前忽浮现出那日被杜阙逼到墙根时的狼狈,她猛然顿住脚,飞快抚平胳膊上炸起来的寒毛,扭头钻回屋,令缀锦闭门,又令其多点几盏灯。
缀锦不知其意,却也一一照办。
须臾,屋里亮堂起来,衬得外面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元月坐回炕上,满脸心不在焉,缀锦也不多嘴问,叫人来传饭。
饭毕,她兀自坐着发呆,缀锦记得她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便上来提醒:“姑娘今晚还出去逛吗?”
她摇头:“不了,以后也省了吧。”
杜阙喜怒无常,还是少招惹他吧,那日的惊吓她可再不愿意经受一回了。
一连在屋里躲了几日,杜阙那边竟也静悄悄的,除每日打发人来送好些个新鲜玩意儿,像九连环、木偶之类的,再无旁的动静。
这日晨起,缀锦怀抱一只比翼燕式的纸鸢喜滋滋进来,不需猜,肯定又是杜阙的手笔。
果不其然,放下纸鸢后,缀锦便开始叙起这纸鸢的来历:“刚曹平给的,说是殿下怕您闷在屋里无聊,这几日亲手做的。正好今儿天气好,等会儿奴婢陪您去后园子里放放。您看怎样?”
听闻出自杜阙之手,她难免多看两眼,造型的确惟妙惟肖,雌雄双燕相互依偎,眼眸互望,双燕四爪共撷一朵牡丹,恩爱无比。
只是雄燕的翅膀上似有几滴红点,瞅着又不像颜料不小心染上去,倒像是……
“拿过来我瞧瞧。”她一面伸手,一面仍旧盯着那红印。
她主动要,缀锦自然欢喜,双手捧着递给她。
纸鸢在手,元月把鼻子往前凑上几分嗅上一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她当即皱了眉:“曹平给你的时候,没说其他的?”
缀锦想了想,茫然摇头:“没有啊。怎的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知不觉,纸鸢在手里一点点扭曲了形状,缀锦看见急制止:“姑娘快停手,要弄坏了!”
元月恍然收力,低头看那纸鸢,终归是纸糊的东西,哪经得住这般折腾,那雌雄二燕中间裂开一道缝儿。
好端端的东西毁了,缀锦心疼不已,但更不忍见她垂头自责的样子,于是转过来宽慰她:“您别伤心,奴婢记着咱们屋里还有只蝴蝶纸鸢,奴婢这就找来。”说完,自顾自去翻找了。
元月呆望着纸鸢,一种不知名的情愫掠过心头,觉着又酸又涩,呼吸也跟着紊乱起来。
“姑娘,您瞧,这么久了这纸鸢还跟新的一样。”缀锦手拿一只青黄交织的大蝴蝶纸鸢走来,“老爷可真厉害,又会舞文弄墨,又会扎各种精巧物件。”
“爹多才多艺,可惜生出我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女儿来。”元月撤回视线,手却一直抓着那坏掉的纸鸢。
觉察出她话里的伤神,缀锦微微一叹,放下纸鸢,半蹲下来仔细看了圈儿比翼燕纸鸢,笑道:“姑娘,开的口子不大,拿鱼鳔胶粘上兴许还能凑合着用。奴婢这就去取胶来。”
元月不置可否,只问:“当真可以粘好吗?”不及缀锦作答,她却摇了摇头:“不用了,坏了就坏了,不过一个小玩意儿罢了,不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话落,自将纸鸢掷到一旁,取了蝴蝶纸鸢要出门。
念着这东西是杜阙的心血,缀锦不敢怠慢,好生收起,思量着等晚上再用胶糊好。
半路上,元月忽然止步不前:“先不去,先回去一趟。”
回来后,她吩咐缀锦取笔墨来,缀锦颇觉奇怪,她平素最不爱看书写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面腹诽,一面迅速备好笔墨。
元月提笔略加思量,低头认真写起来。
她没刻意挡着字迹,缀锦恰识得几个字,便觑眼观望:勉之。
——显眼的两个字。
缀锦吓了一跳:“姑娘,您写这个作甚……?”
元月不以为然,收完最后一笔:“明儿是他的生辰,我没什么能送他的,这只纸鸢就当做是我对他的祝福吧。”
此刻缀锦云里雾里,可当纸鸢腾空而去之时,缀锦明白了她的用意。
“姑娘,线断了,它会飞到哪儿呢?”仰头望着越飞越远的纸鸢,缀锦感慨道。
“天高地远,想去哪便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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